袁梅青在左相府呆了一会儿, 中途却出来了。
而且只有他一人。
他是怒不可遏地大步而出,然而一出府门,却忽然顿住了脚步,气愤的眼神变得茫然无措, 最终还是回头看着那方匾额, 呆呆地伫立良久。
似乎出了这个门, 他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又该向何人求助。
茫然的表情也渐渐变得惶恐起来, 他犹豫着,踌躇着, 眼底带着挣扎,似乎还想回去再作相求。
然而左相府的大门却无情地在他面前关闭了。
谁都知道, 这位看起来还高高在上的吏部尚书已经穷途末路, 跟抛尸荒野的熊岭会是一个下场。
没有利用价值, 甚至还会反过来拖累的人, 左相向来不会再吝啬眼神。
袁梅青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仿佛失去所有的力气,失魂落魄地慢慢离开。
那犹如丧家之犬般的模样,沿路让不少人看在眼里, 各个指指点点。
直到尚书府的家丁匆忙赶着马车而来,才将自己的主子扶进马车, 隔绝了所有看笑话的眼睛。
袁梅青在车中,拿起帕子抹了一把脸, 无人看见, 那神情就变得阴霾起来。
宋国公初任刑部尚书, 第一件事便是清点刑部卷宗和死囚。
虽然熊岭已经处死, 不过他留下的烂摊子却不能不收拾。
这几天, 陆陆续续有不少亲眷来牢中探望,倒是给他的工作带了一丝便利。
再加上高驰送上的罪证,让习惯于各种复杂案件的宋国公不会觉得太琐碎困难。只是接下来可以预见刑部会忙碌很久,毕竟厚厚一叠,每一页都是一个案子,想要查证起来没个一年半载别想结束,说不得还得拉上大理寺一块儿查。
哦,对了,还有很快就会到来的云州案件。
现在哪怕左相再提出三司会审,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此时,宋国公正细细翻阅着高驰的记录。
在成为熊岭心腹之后,高驰正是成为刑部侍郎开始,那些记录都是清晰明了的,因为都经过他之手,或是根本没有瞒着他。而在此之前,特别是他还未进入刑部之前,那些记载几乎都是一些模糊的猜测,多是他根据蛛丝马迹一点一点推测而出。毕竟是太多年前的事,不少死囚甚至还能追溯到上京城,先皇时期。
可以想象,那时候的动乱,其中有多少是左相的手笔。
然而翻着翻着,忽然宋国公的瞳孔骤然一缩,怔怔地望着其中寥寥几行字句,特别是那已经很久没有让人提起来的名字。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神情顿时恍惚起来,等回神之后,那又从心底翻涌起气血和怒火。
“姜直”他喃喃地说着这个名字,嘴唇轻颤,眼神却越发凌厉,紧绷的一张脸,仿佛忍耐着又忍无可忍,终究怒而吐出四个字,“岂有此理”
他说完蓦地起身,撕下这张纸,大步走出了刑部“备车”
外头已是灯笼高挂,夜色深重,几位从大理寺跟随而来的官员,早已经习惯留宿衙门,正准备结伴去吃宵夜,然而一见到宋国公匆匆的模样,还是不禁惊讶地驻足,看着他们的上峰。
“大人这是”
宋国公停了停脚步道“辛苦诸位,今日就早些回去,本官还有些要事要办。”
“是,大人。”
几人面面相觑,抬头望了望天,感觉有点奇妙,其中一位感慨道“现在回去看样子是要吃夫人的宵夜,挺好。”
“我夫人定然是睡了,不过明日能一起起床,替她画个眉,也是一件美事。”
“好丈夫,我是得回去看看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是不是又偷偷不睡觉,在外面游荡,干些不三不四的事情”
“那可得往花街走,要不带点衙役去堵一堵,抓住了,回头打断腿,保管老实好几天。”
“这主意倒是不错,有同行的吗”
“哈哈,我家还小,暂时没那必要。”
“哈哈,我们家最近日夜苦读,怕是没时间出去浪荡。”
“那个,我家前不久刚打过,还在家里养着呢。”
“”
樊之远不在京,李璃就有些抓耳挠腮不得劲,这人啊,一旦习惯了某人在身边,乍然得好几天见不着,就有些空虚。
东来看着李璃穿着寝衣在房里走来走去,嘴巴还往上不高兴地撅着,不禁问道“王爷,将军这只是去接应云小公子,万一北上打仗,您可怎么办啊”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没看见王爷正相思之苦呢,还火上浇油就算要打仗,那也得先把眼前的事给办了,想那么远做什么”南往踹了东南一脚,“对了,王爷,您已经三天没敷面膜了,今日睡得有些晚,不如敷了早些歇息”
李璃点点头。
南往便立刻下去准备,然后放好瓶瓶罐罐,调制好糊糊,刚将李璃整张脸均匀涂上的时候,便听到管家来禀告道“王爷,宋国公求见。”
这个时候来,若是一般人,李璃绝对会顶着这样一张绿油油的脸去,吓死不论。
不过宋国公嘛,正经人,又是个老头儿,好不容易找来的刑部尚书,正是关键时刻,不能吓床上去,李璃只能忍痛让人把这些精华给洗掉了。
他还换了一身衣裳,梳了个头发,然后整整齐齐地出现在宋国公地面前,笑意盈盈地问“国公爷这是有什么紧急的,重疑难解的案子需要本王帮忙吗”
不然这大晚上的连个帖子都没有,直接过来又是为何啥
宋国公真正坐在花厅里了,喝上了怡亲王府上的茶,这才发现自己有多鲁莽,显得颇没有礼数。
然而更让他觉得自己无礼的是他犹豫了。
袖子里还藏着那一页纸张,这是太久之前的事,高驰自己都在上面注明乃是猜测,不一定为真。
毕竟是“铁证如山”的大案啊
李璃如此年轻,怕是根本不知道其中内情,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会听他片面之词去怀疑先帝,推翻一场盖棺定论的惊世之案。
宋国公忽然后悔冒冒失失地没想清楚就直接来了。
李璃见宋国公光喝茶不说话,脸上不禁露出奇怪来,纳闷地问道“国公爷这是专门来喝茶的吗没有什么事要说”
“王爷恕罪,是下官唐突了。”宋国公尴尬道。
“啊真来喝茶的呀”李璃看宋国公愧疚地给他行礼,于是立刻摆摆手,“没事没事,喝茶也好,国公爷喜欢,本王让下人给你包一罐过去。看来最近刑部太忙,国公爷都有些恍惚了,可要注意身体,别太劳累了,案子嘛,慢慢查便是。”
宋国公脸上发红“多谢王爷谅解。”
“哎,见外了,不过既然来了,咱们不如聊聊天。我刚敷好的面膜呢,都是从各地寻来的珍贵好药材,听说国公爷来了,立刻就给洗掉了呢,实在有些浪费。”
虽然不知道时下流行的面膜是何物,不过能让怡亲王觉得浪费,宋国公还是觉得过意不去,便坐了下来。
李璃眼珠子一转,眼神往宋国公脸上瞄。
这老头可不是像他那样的无聊人,大晚上的跑人府邸耍人玩,定然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让他第一时间想到自己。
不过等冷静下来,又觉得不妥,说不出口,这才赔礼请罪啥的。
李璃没有生气,他纯粹是好奇,很想知道什么事让宋国公这么失态。
他思忖了一会儿,斟酌着说“国公爷,虽然就这次刑部大案,的确是恶人绳之以法,结局皆大欢喜。可是毕竟因为本王的要求,让您通融放走了高驰的家人,于国法违背。您一向秉公办事,本王却让您为难,实在是愧疚不已。”
提起这件事,宋国公放下茶盏,认真道“王爷客气了,既然是下官同意,此事就没什么好说的,若是事发,作为主审,下官自会一应承担。”
“哎哎哎,那我多不好意思呀,这不是欠了您老大一个人情了吗”李璃故作为难道。
宋国公摇头失笑“王爷不必放在心上,此事也是权宜之计,下官知道好歹。”
李璃打着扇子,幽幽道“那不行,欠了就欠了,本王这点担当还是有的。这样吧,将来国公爷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别的不好说,这寻踪问由,找人找线索,查点什么秘密之类的,不是本王夸口,普天之下,也就我怡亲王了,是不是”
这点宋国公相信,所以他看到这一页记录时,下意识地一头热就来找李璃。
只是究竟能不能相信这位王爷,宋国公毕竟接触不深,冷静下来还有些犹豫。可让他自己查吧,以他的能力,想要将人找出来,又实在太困难,有生之年都不一定有线索。
况且,斯人已逝,盖棺定论,就算找到人了,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呢
以当今皇上的性子,怕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直接将证据抹去,让这陈年之案永远留在虚假之中。
宋国公想到这里就是深深一叹,无力又无奈,可是又带着浓浓的不甘心。
虽然这与他交集不多,可是忠烈之士就不该被冤枉,哪怕已无后人,也有史书的记载呀
李璃就看着宋国公的表情不断变换,可见矛盾的很,他心中的好奇就越发强烈,不免再接再厉道“国公爷,八卦小报虽然常常抖出他人的秘密,不过从不胡说八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是有数的。若是您私人之事,我一定守口如瓶,或者无需经过我之手,查到线索直接交予你也行,想必以国公爷的为人,应当不是什么违法违德之事吧”
宋国公点点头,他看着李璃,这位掌握了京城太多的隐私秘密,然而流露在八卦小报的也不过是一些无伤大雅的风流韵事,或者令人愤怒的违法乱纪之事,从来没有为了利益,胁迫他人为其所用。
所以八卦小报虽然令人头痛,记者们让人避之不及,倒也没有见之憎恶,反而在百姓之中留有交好的口碑。
有困难,衙门不一定受理,可八卦小报的记者却一定会来。
宋国公一番权衡终于道“王爷,此事乃下官的私事,希望您能帮我着一个人。”
“您说。”
“姜直,请您帮我找到这个人。”
听到这个名字,李璃微微一愣,接着皱起眉来,他侧了侧头,将扇子合起来放在桌上,看着宋国公问“这个姜直不会是我想的那个吧”
李璃沾了杯中的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字。
宋国公微微凑近一看,神色顿时凝重起来,他看着李璃,有些不可思议地问“王爷居然知道他。”
那个时候,李璃才多大
李璃写的那个字乃是一个魏字,他将字涂抹掉,重新拿起了扇子,打开来说“是,很清楚,因为我也在查。”
“这是为何”
定北侯叛国之罪,跟李璃根本毫无关系,那时候怡亲王不过是个养在深宫的少年郎罢了,平时都不见人。
“大概是少年慕英雄,不忍其含冤未雪吧。”李璃淡淡地说。
这个说法有点奇怪,然而宋国公想到樊之远,突然又有点理解了。
“看来真不是下官的一人的猜测。”
“对了,国公爷忽然要找姜直,难道”
宋国公将袖中的那张纸拿了出来,递给李璃“这是高驰留下的记录,下官怀疑,当初的姜直也被人换了囚,他如今还活着。”
李璃闻言,目光顿时锐利起来“原来如此”
宋国公道“当年大夏入侵,定北侯受命抗敌,结果半途突然截获了副将姜直写给他的里外通敌之信,先帝这才震怒,临时命武宁侯北上抓捕定北侯,并搜出了一封不知从哪儿来的回信,证实了此事。定北侯灭门,姜直应该也被抓捕归案,本以为已经死了,没想到”
“换囚,那么早就已经开始了。”李璃冷笑,他将这张纸浸入茶水中销毁,然后起身对宋国公道,“多谢国公爷信任,这件事李璃一定彻查到底,姜直只要还活着,哪怕翻了个天,也要将他找出来”
“王爷”宋国公没想到李璃这么郑重,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反而劝慰道,“王爷热血心肠,令人敬佩。只是魏家早已无人,此事不急于一时,王爷还得考虑一下皇上,莫要为难自己。”
“本王心中有数,宋国公放心。”
“此事因下官而起,若真有进展,还请莫忘了下官。”
李璃疑惑“国公爷这是与定北侯有旧”
宋国公摇头“同僚一场罢了,只是下官乃是大燕人。”
同为大燕人,便不忍英雄受辱含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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