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离!马上撤离!”
“上尉——!”
“暴民!都是暴民!阻拦远洋号士兵归舰的一律击毙!”
“上尉——他们人太多了!那是NC15-b行星上八个地下城所有的公民啊!他们至少还有八百万人没有登舰!”
“砰砰砰砰砰——”
枪响无声,子弹穿透人胸膛的闷响。
血浸透进黑色的泥土。
“滚!撤离,登舰!”上尉怒吼着:“你他妈的要是这么有慈悲之心,就滚下去,滚下换一个公民上来!眼瞎了是吗?!看不见三艘太空舰船全都满载了吗?!是我们让他们去送死的吗?!你再不忍心,就他妈留在这里,跟这群暴民一起明天去见上帝去吧!”
士兵颤抖着。
远洋号第三支队硬是用尸体,从绝望的人群中开辟出一道血路。
士兵转回头,突然对视上一双母亲的绝望的眼睛。
那个母亲被人群挤搡着,手臂都是鲜血。
她嘴唇颤抖着,爆炸、哭声、怒吼、咒骂高亢得遮盖住了所有声音,士兵只能从她的唇型中读出一句话:
“求求您了。”
母亲向士兵推过一个半大的孩子。
那个孩子穿着脏破的衣服。
他有一双灰色的,金属一样的眼睛。
士兵带走了这个孩子,第三支队队长的拉科维亚上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由士兵把这个瘦得跟个猴子似的小孩推进了远洋号舰。
庞然巨物轰轰然发动。
人蝼蚁一般微小,被掀起的气浪骤然刮飞碾碎。
被最后破例带走的小孩比那些幸免于难、失声痛哭甚至于亲人遇难恸哭到昏厥的大人们冷静得多,他安静地站在舷窗边,低头向下看。
远洋舰迅速驶离了行星NC15-b,地面变得遥不可及。
但那从地面向天空绝望伸出的上百万只手臂,带着血,带着泥,像抓住了小孩的脚踝、手臂,拽着他不断坠沉、坠沉……沉向黑暗海底。
“裴廷。”靠在桌边的青年穿着长长的白褂衣,左眼皮下有一颗小小的痣,青年望着他,唇角微启:“我忠于人类。”
——裴廷猛然睁开眼。
入眼所及,是熟悉的冷白色舰艇居室。
而他躺在床上,手心、背脊满是冷汗。
微微恍惚了两秒,裴廷坐起身,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臂。
他好多年没有做过这些梦了。
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发生的事。
二十多年前,公元纪4540年,NC15恒星系统受到严重引力扰动,其中NC15恒星的附属行星NC15-b,也是人类迁居的主要行星址地之一,即将在预定轨道上与临近的同系行星NC15-c产生碰撞——而在发生实质碰撞前,行星NC15-b会因为受到NC15-c的强大引力而先行解体。
届时未从行星15-b上撤离的人类将全部死亡。
这次行星15-b的解体造成了近八百万人口的死亡,是近几个世纪以来最惨重的人口损失,联盟把二十多年前的这件事称为“大撤离”。
裴廷是“大撤离”的幸存者之一。
二十多年前一个新入伍的年轻士兵的恻隐之心救了他。
而他的父亲,他的母亲,全都因为无撤离资格死在这次“大撤离”里。
行星15-b有将近一千万人口,而以联盟的运载人口能力,仅有一百万出头的人有活下来的权利。
裴廷翻身下床,高效率地洗漱换衣。
智能提醒系统在他面前弹出光屏:
“已到达行星NC09-a,距09-a行星上所建的M102负能量试验站还有约35公里,正在减速中,预计在三分钟后到达停舰口。”
“本日行程安排:上午9:00进入试验站,有相关会议安排;10:00会议结束,进入私人行程,下午13:00前归舰,千里号将驶离行星09-a。”
恒星NC09距太阳系有10.52光年,在原本的恒星命名法中又称天苑四。
09-a是天苑四的唯一行星。
人类驶离太阳系,在别的行星系统建造居住地距今已经两千多年,传统的24小时计时法早就失去了原本依据地球自转时长的意义,但为了纪念人类的“母亲”,同时也为了统一时间度量单位,交流贸易研究都更便利,人类依旧沿用了传统的24小时计时法。
裴廷面对光屏,用手指熨平了肩口的微微皱褶。
联盟太空军是深青色军服,制式古典,尤其是长官制服,剪裁更注重修身得体,军帽笔挺,深青色的裤腿收紧进膝下的黑皮长靴。
裴廷左肩有三颗星——这是太空军上将衔的标识。
-
15-a行星严寒,大气层稀薄,所以M102试验站建在地下。
试验站总控台的总控长靳恭跟一行研究人员以及军队驻守试验站的哨兵正严阵以待裴将军的莅临。
靳恭是个发际线岌岌可危,戴着副宽框眼镜,个子中等的中年人——公元纪四十世纪早比两千多年前的人类要长寿得多,衰老也慢得多,据联盟去年统计,联盟男性公民自然死亡的平均年龄在151.7,女性公民在156.1。
如果换在二十世纪左右,靳恭看上去约莫四十出头,但在四十几世纪,他其实已经算是“六旬花甲”。
靳恭穿着试验站统一的白褂子制服,胸前吊着一块职务牌,除了姓名、性别、年龄、职务,还有一个编号:02。
裴将军还在莅临的路上,靳恭等在总控台外大门,心里直犯嘀咕。
这是他第一次跟裴将军“面对面见面”,之前都是线上的。
他可跟盛博士,盛闻不一样——盛闻跟裴将军是怪熟的……至少在他这个外人眼里,是挺熟的。
重启M102试验站,就是盛博士去找裴将军批准的。
——M102试验站原本属于上个世纪,或说上上个世纪的“遗物”。公元纪四十四世纪,也就是一两百年前,联科院曾经申请提出虫洞研究计划,获得批准,当时盛行一时,建了十多个试验站——但很快虫洞计划就宣告破灭了。
虫洞是能够连接两个时空的隧道,联科院当时有人提出,通过建造虫洞,实现全人类的大逃亡。
但最后这事儿吹了。
倒不是联科院那群科学家吃白饭,也不是虫洞压根就子虚乌有,而是以人类现有的能源能量级,根本远远不够实现这个构想——让全人类从虫洞里跑出去。
人类现在能做的,也就是在一个极小尺度上,在两个时空中撕一道小缝儿——也就是建个“小虫洞”。
缝儿真不大,也就几束粒子流那么大。
——这也是试验站之所以重启的根基,试验站能把一束粒子流,从这个时空,发射到另一个时空。
这个技术目前来说不难,但也不是试验站正在实行的计划的核心,这是盛博士的计划的第一步。
虫洞逃亡计划告吹后,当初风风火火、占了联盟好大资源的试验站也都吹了,M102是告吹的最后一个。
而盛博士跟裴将军的“秘闻”,靳恭倒是不大清楚。
唯一比较靠得住的消息来源就是说六七年前,盛博士教过裴廷——两个人是师生关系。
但靳恭觉得这事儿存疑,因为盛闻比裴将军小足足有十岁,六七年前,裴廷早是太空军的高级将领了,而盛闻估计还在学校念本科。
但另外的传闻更离谱:有说这俩人是前男友关系的,有说这俩人之间有不可外说的上下级肉-体交易关系——所以盛博士提出试验站的“普罗米修斯”计划的时候,裴廷才能力排众议,批准下这项计划。
“普罗米修斯”计划属于联盟保密级S级计划,等同于最高保密级从上往下数正数第二个档的工程,要知道这类工程的实行批准都需要联盟理事会统一通过。
联盟现行的管理体制是分政、军、科,也就是行政军事科技,分领头三位联盟体系最高管理级别的执政官,八年一任职期:
行政执政官诺文,兼任联盟理事会秘书长,科技执政官小泽野平,就是联科院的院长,计算机出身,年逾双甲子,德高望重,而最后一位军事执政官,也是三位执政官里最年轻的一位,就是太空军上将裴廷。
当初批审“普罗米修斯”的时候,理事会全员反对票——秘书长诺文弃票,是裴廷领头,找联科院院长小泽野平直接实行了权限在理事会以上的“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的执政官联盟最高权限过票原则,通过了“普罗米修斯”。
所以靳恭觉得盛博士跟裴将军之间没点私通,是不大可能的。
但具体是什么样的“私通”,这就不好说了。
靳恭正兀自闲得胡思乱想,他旁边的研究人员碰碰他的胳膊:“总控长,执政官来了!”
靳恭一抖,连忙凝神往防辐射通道那头看——
一行人前后位置泾渭分明地过来了。
最前头是两列哨兵,中间是一样穿着白褂儿,引路向这边走的研究人员,最中间,是个高大的男人,肩宽背阔,眉目极深,穿着一身合身的深青色高级军官军服,皮靴“嗒嗒”地轻扣在磁力地面上,一双灰质、冰冷的眼,顾视间有鹰视狼顾之相。
靳恭听见自己舌头被男人的气势骇得磕巴了一下:“阁、久候阁下多时。”
男人嗓音极沉:“靳总控长,幸会。”
几句寒暄,男人没有耽搁时间,同靳恭和众研究人员走进总控台大门,而哨兵持械等在大门外头。
“盛闻现在情况怎么样?”执政官进门就问。
靳恭先寻思了一下裴将军问的是试验站负四层,躺在连接休眠舱里的那个盛闻,还是总控台正在观察着的,在另一个世界逍遥快活玩游戏的“盛闻”。
他猜是前一个,裴将军跟后一个又没交情:“盛闻博士在休眠舱,负责脑电波连接,身体状况一切正常。”
裴将军:“我说的是另一个时空的盛闻。”
靳恭:“……”
靳恭:“哦。”
说完“哦”,靳恭觉得这字儿太冷淡,连忙补上说:“这当然您也不用担心,总控台都二十四小时盯着——”他一边揣摩裴将军想听什么,一边捡裴将军爱听的说,“盛闻博士在那边适应良好,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跟游戏的对接,开头也都一路顺风——”
他最后琢磨一下,道:“您放宽心就成。”
——无怪靳恭一副钻营倒灶的样儿,全试验站,大学本科连硕博读近代史的就他一个,其他全员技术人员,上头派他来,主要就是为了让他做思想工作。
就这靳恭最拿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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