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维空间

    裴将军没说话，这让靳恭也摸不出裴廷的态度。

    总控台光屏上正显示盛闻手中的“游戏”的画面——但跟盛闻那儿五毛钱的Q版画面不一样，总控台显示的是真实的探测反馈，是正常的人体、物品比例。

    而盛闻博士正穿着套学院派风格很强的小孩儿衣服，蹲在坑边上闷头刨冰。

    光屏上的盛闻并不是一个由细胞组成的生物体，而仅仅是一束穿过虫洞裂缝的粒子流投影。

    普罗米修斯计划的研究体之一在离盛闻不远的山洞中。

    调整视角，是一个长着一头白发的年轻男人，却不伦不类地长着兽耳和兽尾。

    男人蜷在山洞中，被绷带绑住的胸口有微弱的呼吸起伏。

    光屏底下有一个反馈窄框，不间断更新着研究体的心率、呼吸频率、脑电波动等一系列数据，还有传递到盛闻那端的“系统消息”。

    这是超级计算机“00”的一部分。

    总控台的任务就是接收、整合盛闻博士采集到的信息以及试验站其他各组别研究室研究出的信息，这些任务是基于超级计算机“00”和“00”的操作人员来完成的。

    “00”是联盟目前尖端水准的超级计算机，是盛闻博士带进试验站的。

    它是盛博士老师一生的心血，盛博士的老师年事已高，没有参与此次计划，但“00”是盛博士老师在这次计划中赠给盛闻的礼物。

    同时“00”也是试验站所有参与人员的人员编号的第一位。

    ——00是计算机，而01是盛闻。他是“普罗米修斯”的提出人。

    试验站共有1002人，1002个编号，从前往后，是职务权力递减的顺序，而前十个编号是试验站的领导者。

    靳恭随裴将军视线看过去，看见光屏最底下的两行数据反馈，一行是研究记录——

    “研究体1号苏醒，正在连接脑电波——连接中——连接成功。”

    另一行是根据研究进度，“00”在盛博士游戏端自动更新的系统公告——

    “1号醒了……恭喜您升至1级！”

    靳恭连忙跟风景旅游地导游似的，指着光屏为这位联盟元首解释：“阁下，研究计划在盛博士那儿是以游戏的模式存在的，所以我们这的研究进度，就对应着盛博士那儿的通关升级——意思就是试验站出现进度突破，比如连接到研究体脑电波，或者采集到血样，盛博士就能升一级。”

    “哦。”执政官却看上去兴致缺缺。

    靳恭心中暗骂一声。

    执政官走到另一个光屏前——或说那是一个位于总控台中心的全息投影。

    以上百万比一的比例尺缩小的试验站所在行星09-a浮于正中，缓慢地自转着，而右上角是一串红色的倒计时：432:14:51:38。

    倒计时：432天14时51分38秒。

    而这个数正在每秒减少。

    37

    36

    35

    34

    ……

    离09-a行星投影的遥远处，正有一个红点闪烁，从红点到行星上有一条经过计算的预定轨道连接——放大红点局部，能够看见这个红点正在沿这条轨道向行星疾奔而去。

    这是一块直径二十公里的小行星。

    在423天的倒计时后，即将撞向NC09-a行星。

    如果更具象地描述这次撞击，六千五百万年前，造成恐龙灭绝的那次小行星撞击，来自于一块直径十公里的小行星。

    靳恭看着那个鲜红的四百三十二天倒计时，一时脚下发虚。

    这不是这颗行星的倒计时——这里不是人类的主要迁居地，主要用于元素开采，除了试验站的研究人员和军事基地的驻守哨兵，没有其他任何无关人口。

    这是“普罗米修斯”计划的倒计时，四百多天后，无论工程有无成果，届时试验站全体人员都要强迫撤离行星NC09-a。

    当初选择重启M102的时候并没有其他选择，M102是“虫洞逃亡计划”最后一个被废置的试验站，其他十四个试验站的废用时间都要追溯到将近两百年前，设备早就做旧不可用了，而建立一个新的虫洞试验站，需要批准大量能源人力不说，单单建造就需要二三十年时间。

    一百多年前M102建造的时候，也没法儿预测到一个多世纪以后有个小行星要撞到这上——就是预测到了，一百多年后的事，也不耽搁当时使用。

    一百年，在如今的人类迁居带上，已经算是相当长期的稳定期了，这就是几代人的出生。

    要具体细说这些事，还要从两千多年前说起。

    公元纪二十三世纪，人类技术突破，发展至卡尔达肖夫文明指数等级Ⅰ型文明，也就是行星文明，可掌握能源级翻了上千倍，开始了第一次向外太空迁居的尝试。

    人类在小心翼翼地向外太空摸索的路上一帆风顺，靳恭是个学近代史的悲观主义者，他就觉得“天欲其亡，必令其狂”。

    从二十三世纪，到此后将近两千年，人类文明迎来了指数爆发式的繁荣。

    从二十三世纪到四十一世纪，一千八百年间，人类在以太阳系为中心，辐射区五十光年，建立了以一百三十三个恒星为能源中心的迁居带，人口增长至一百二十亿。

    这是人类文明社会的“黄金时代”。

    社会高产，公民高度自治，人权被高度重视，娱乐文明的发展远远盖过了其他任何一种文明的声音。

    直到公元纪4100年，人们在醉生梦死中迎接新世纪的时候，联科院宇宙观测站突然发现原本距人类迁居带两千五百光年的大犬座矮星系受到不明来源的引力扰动——后证实是空间塌缩，向银河系猎户座旋臂上的人类迁居带撞击而来。

    这一年，第一颗来自于小行星带的域外小行星撞在人类的主要迁居地之一，造成八千万以上人口的死亡。

    黄金时代宣告结束。

    而人类至今都没有研究出空间塌缩的原因——正如在一帆风顺的这十几个世纪中，人类的理论物理系没有长远进步，依旧对宇宙奇点爆炸、空间膨胀的原因一无所知。

    此后人类正式进入逃亡时代。

    人类被迫进行大迁居，放弃繁荣的迁居地，前往荒僻严寒、环境极其严酷，但有更长的稳定期，不会受到小行星撞击或者偏离轨道，撞击上其他行星的行星体。

    一个世纪内，人类人口从一百二十亿缩减至五十亿。

    时间进入到四十三世纪。

    这是一条离奇的历史规律——人类最优异，最杰出的头脑，都诞生在动荡时代。

    进入公元纪4200年以后，事情出现了转机：有一批极其杰出的科学家，实现了理论物理的时代性突破——他们把存在于虚无缥缈中的文学编纂的曲速引擎变成了现实。

    曲速引擎，即光速飞船的核心。

    只要人类建造出曲速引擎，搭乘上光速飞船，就可以逃离空间塌缩的影响区，前往更遥远的地方开辟新的居住地。

    但“曲速引擎”的提案连同“飞舰逃亡”的提案一起被联盟否决了，曲速引擎研究成功的消息秘而不宣，联盟重金给了这批科学家一笔封口费，让这个消息永远隔绝于公众，而在曲速引擎研究成功前就甚嚣尘上的“飞舰逃亡计划”，也就是以现用技术条件下建造一批最高技术水准的飞舰，搭乘部分人类向外逃亡，不再返航的计划，被正式立法禁止。

    因为数十亿人类，能够进入全生态圈循环舰船的最多不过百万人口。

    这无疑于用尽人类资源，让少部分人活下去，而留下所有剩下的人等死——这是违背“人权平等”的。

    理事会持反对票多数，正式立法禁止以任何形式建造全生态圈舰船搭载人类向外逃亡。

    “禁止逃亡法”宣布的第一天，曲速引擎的核心研究者，五位科学家中自杀了三人。

    从4200年到4300年，一百年间，人口从五十亿进一步缩减到十亿。

    从公元纪四十三世纪到四十五世纪，这一二百年，又被人戏称作“狗急跳墙时期”，飞舰逃亡被立法禁止后，人类又想尽办法：随便找颗靠得住的恒星，用几根“绳子”在恒星后头挂一串行星，行星上再挂一串葡萄似的卫星，要是恒星受到扰动从原来的轨道上跑了，能带着行星一块跑，行星再带着卫星一块跑，阖家团圆；再不济找几颗靠得住的，地壳耐熔耐高压的行星或者卫星，人类都搬到上面去，和科幻小说一样，用发动机启动，拖家带口去远航。

    但以上计划在实施前就破灭了。

    为了寄托信仰，置放无处可放的灭亡恐惧，新兴邪教盛行一时，尤其有个叫“复生教”的，真主宣称本教教徒死后一定会在另一个平行宇宙重生，入教费五百，会员三千，一度发展到将近百万信徒——

    但复生教的真主身先士卒，跟他斥巨资买的豪华舰艇一块儿在陨石流里炸了以后，复生教就也不行了。

    而“虫洞逃亡计划”是离靳恭这个年代最近的一个大肆实施的逃亡计划，就在四十五世纪——上个世纪。

    当然，说过，虫洞逃亡大业最后也告吹了。

    而到4500年，人口从十亿，已经缩减到一亿两千万。

    跟“虫洞逃亡计划”不同，“普罗米修斯”不是一个公众计划。

    “普罗米修斯”相当隐蔽，所有参与计划者在进入试验站前都要签署一份保密合同——在联盟取消“普罗米修斯”的S级保密前，不许外泄任何计划工程的相关信息。

    这靳恭是能理解的。

    ——因为如果“普罗米修斯”外泄，公众会觉得联盟办事的，甚至联科院那群科学家都是脑子有坑的傻x。

    当初靳恭被派过来，听闻这项计划的目的，也着实被吓了一跳——如果提起人，也就是盛闻没有那一沓高校毕业证书、荣誉证书、联盟科技奖证书，靳恭会觉得这人就是个有狂想症的疯子，还病得不轻。

    盛闻认为人类起源于四维空间碎片，人类的诞生只是一个意外。

    在四维空间中，还有更高等的文明。“它们”是人类，以至所有起源于地球的生命的“播种者”。“它们”能轻而易举地解决人类这次危机。

    ——以上这几个说法，靳恭就同意“人类是个意外”这一句：就算他大学博士全念的近代史，他小时候也学过，人类起源于海洋，这三岁小孩都知道，跟摸不着见不着的四维空间有个屁关系。这根本就是狂想。

    他还觉得人类起源于三十八维空间，真龙的后裔呢。

    但就这么一项计划，裴将军居然能力排众议地保下来。

    这俩人必定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靳恭一边暗忖，一边暗瞟裴将军。

    执政官背手昂首，看了投影上端的倒计时半晌。

    他微微侧头，对着靳恭：“把盛闻那的游戏消息备份都实时发送给我。”

    裴廷不算进试验站的编号人员中，也没签署过保密协议——但这项工程就是他启动的，当然有知悉工程进度的最高权限。

    靳恭点点头：“好的，我会联系阁下的副官，把备份都加密发送给您。”

    执政官沉吟了一会，淡淡地问：“有联络盛闻的方式么？”

    靳恭脑门儿冒出层汗来，仿佛听见一句了不得的话：“盛博士现在在试验站最底层的休眠舱内……请问您想怎么联络？”

    执政官指了指那端的游戏光屏：“和另一个平行子宇宙的盛闻联络。”

    靳恭顺着手看向游戏光屏。

    盛博士刚刚回到山洞，蹲在研究体1号边上，头顶出现对话框：“Hello？”

    靳恭擦了擦脑门儿上的汗，揣度着裴将军的心思，小心道：“执政官阁下，直接以您目前的身份，和那个时空的盛博士相认……不，通讯是不可行的，因为大脑记忆转换始终是个技术难题，所以那个时空的盛博士并没有这个时空的记忆，他是不认识您的。”

    果不其然，靳恭看见裴廷的眉头皱了下。

    他赶忙接上：“但您如果想尽早和盛博士联络上，您可以作为盛博士正在玩的游戏的一部分出现，直接和盛博士交流。”

    “也就是类似于研究体1号的身份，您可以选择一个固定地点，让计算机00与您连接，让您和研究体1号一样，作为游戏人物，出现在盛博士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