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男子从梦中惊醒,门外敲门声不断。

    他猛地站起身来,大口呼吸,却忽而发现有哪里不对。

    周围都是他买不起的贵重物品,就连床上的被子,也是他许久都再没碰到过的温暖柔软,不似他那床被子,硬而沉重。

    这些东西,也只有在十多年前的那一次,他才见过的。

    他细看了下周围,不禁有些怔忡,这好些贵重物品似曾相识,就像在梦中无数次,忆起那人时,连带着一样忆起。

    他摸了摸双手,没有半分粗糙,农活后的厚厚茧子,那是一双柔嫩,白润,没干过重活的手,连指甲盖都是干干净净,白里透着肉红颜色。

    他轻轻用力,指甲就在手上烙上一个月牙弯。

    是痛的,不是梦。

    他回到了,十多年前。

    门外的敲门越发大声,还夹杂着几声呼喊,慌忙着急得很,男子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走到铜镜前照看。

    如同灶台昏黄的铜镜,照出一个扭曲的人影,男子看不清,想到了用水做一面镜子也许才能看清自己容貌。

    寻遍房间,也没找到一盆水,男子索性开门打水。

    门一开,敲门的灰布衣裳男子差点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上。

    青尹云仔细打量了他几眼,有了些许印象,这人是戏园里打杂的小生,名崔深,长相白净俊俏浓妆艳抹扮相有几分看头,就是手高眼低,常常想取而代之一些戏班子的角儿,偏没得生一副好嗓子。

    在戏班子,没好嗓子可没人捧场,只能一直在演一些无关痛痒的小角色,没几句戏词。一些新进戏园里的小生都会被他打压,在演角儿的台柱子面前却是阿谀奉承,十足十小人嘴脸。

    在重生前,他离开戏园的时候,此人还对他百般讽刺,落井下石,那副让人厌憎的嘴脸里吐出一句句刁钻刻薄的话,还让人抢了他的盘缠,害得他身无分文。

    在你辉煌时,小人只是小人,无法对你造成伤害,但一旦你落魄,他就会对你百般羞辱,以报以前阿谀奉承的不快。

    这种人,只有在一开始就碾死才可以解决问题。

    看见青尹云,崔深心里就泛起一阵酸意。他恶意地想,不就仗着那张好脸和一把好嗓子就如此嚣张,也不看看自己几许了,没几年红火,到时候看还能不能如此目中无人。

    心中恨不得他不出来,错过这次好差事,崔深脸上还是一副讨好的狗腿模样,“青哥儿,您可算是出来了,我这敲了半天的门,我都以为您昏倒在里面了,到时候您要是出一点岔子,园主还不得打死我。”

    青尹深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他已经确定自己重生了,看着熟悉的狗腿子模样的崔深,仍旧憎恶不减,厌烦道:“园主有何事找我?”

    “好事!大好事!”崔深笑得见牙不见眼,像是真心替青尹云高兴,“长乐宫的宫人来找园主,说过半个时辰有贵人要看戏。园主一听,就拍板让您来唱一出桃花扇来给贵人看,说只有您的嗓子可跟黄鹂有得一拼呢。”

    “不过园主也是的,人的嗓子哪能比黄鹂鸟还要动听,园主太过欣赏青哥儿了,这话也都夸大了。”话说得阴阳怪气,可见心里的酸是有多浓。

    历经一世,青尹云也不着急收拾他,左右任他心里恨得滴血,也只能在他这里说些讨好的话,听到他说的贵客,他一下子就想到了是谁。

    上一世,也是这样,因为有贵人想看戏,他们梨园是京里最有名气的戏园,随后戏班子都被请到了宫里来,但是等了有差不多半个月,也有不见有贵人要召他们听戏。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这贵人是宫里的妃子还是那位陛下。

    直到那一日,他也是被崔深敲开房门,随后和几个角儿排练戏曲,唱了一曲桃花扇。

    那时的他,一心想离了戏园离了皇宫,开家小店娶个婆娘,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这日子想得多了,也让他觉得好得很,就是唱戏的时候看见贵人的模样怔了怔,那是戏班子里都找不出来的好颜色,就是他在京里见过的第一美人也比不上那十之一二。

    这也是一转眼的念头,戏曲唱完后,贵人就匆匆离开了。

    如果事情就这样落下帷幕,青尹云也就没有后来的不甘了。

    就在他已经想不起那贵人的时候,那贵人突然闯进他的眼中。

    自此眼中所见五彩斑斓,每日都如泡在糖水里。

    贵人缠着他,让他教他唱戏,贵人无数次偷跑出来戏园,他则手把手教他如何捏指甩袖,婉转吟唱,手握着手,后背贴着他的衣襟,那是初春百花里最清却淡的香气,却勾得他日夜难眠,尝尽苦楚。

    后来,贵人亲了他,那时他执着的认为,这是两情相悦,更是每日都盼着他来,在他没来之时常常照镜,整理仪容。

    那段时间,是青尹云最怀念的,甜到他现在想起来都难以自拔。

    再后来,贵人就再也没来过戏园,青尹云从日出到黄昏都没等到,园里的梨花都谢了。

    他等到的,只有戏园被请出了宫,终其一生都没在见过那个人。

    不过十几年,便就悄悄逝去。

    只是临终想的依旧是那人,想他一如既往的好看,想他娇气的埋怨,想他恼怒会红的耳根,想他撒娇的甜糯。

    好像不太记得面容,又铭记心中。

    若有来世,他定要……

    他又能做想什么呢?弥留之际,他轻嘲自己的想法。

    ※

    “青哥儿,愣些什么呢?再不去排练就来不及了啊……”崔深见他不动,不由回身催促道。

    青尹云点点头,迈着步子朝排练的屋子走去。

    清隽的背影如挺拔青松,自有一股得天独厚的韵味,看得崔深心里妒忌得要呕血。

    有十几年没唱戏,但是青尹云却仿佛没忘记过那句句戏词,特别是那首桃花扇,已经在他心中吟唱了千百遍,字字珠玑,声音如同玉石掷地,清脆动听。

    园主在旁观看,不时指点一下角儿,听到青尹云演练戏词的嗓子,点了点头,这嗓子,听着比前些日子还要唱的好。

    ※

    “秦淮无语送斜阳,家家临水映红妆。

    春风不知人事改,依旧欢歌绕画舫。

    谁来叹兴亡?

    青楼名花恨偏长,感时忧国欲断肠。

    点点碧血洒白扇,芳心一片徒悲壮。

    空留桃花香。”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旦角扮相的青尹云甩袖间,偷眼看了看台下坐着的人。

    这一眼惹得他腔调一瞬不稳,差点就要破了音,连忙收敛了目光,专心唱着戏曲。

    他依旧在唱着戏,可心已经飘到了台下。

    今日他穿的,还是青尹云第一次见的一袭绣有银纹祥云的白衣,外罩紫色袄背。

    墨发未束,散开在美人榻上,有些青丝还滑出塌,吊在了半空中。

    恍若初见,却已隔世。

    这一次,他要做些什么,才能留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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