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弛揭开饭盒,里头一荤一素,荤的是土豆烧鸡,土豆零星几块,剩下都是肉,素的是蒜蓉丝瓜,分量很满,盖子上凝结着一层水珠。
办公室里没有微波炉,只能凑合吃这种半温不热的饭,但他也习惯了。谁知才夹了一筷子鸡肉,后勤的罗姐又凑过来了,“哟”一声,她拍张弛的肩膀,“挺丰盛呀。”
张弛嘴里含着鸡肉,点了点头。
罗姐年近四十,苦于减肥太难,回家要伺候上中学的女儿补充营养,晚饭一不小心就吃多,她打算背着老公把中午这顿戒了。
张弛专心吃饭,罗姐坐回去,看了他一会,没忍住又凑过来,“我也尝一口。”
“我就一双筷子。”
“没事,我用你的就行。”
“那我洗洗。”张弛拿起筷子走进洗手间,没洗碗液,台子上只有肥皂,他犹豫了一下,把筷子冲了冲水,又抹点肥皂,最后重新冲干净,拿回来给罗姐。
罗姐在丝瓜里翻了翻,“怎么还放蒜?吃了这个一下午都熏人。”她夹了块鸡肉吃,评价说:“还行,酱油有点多。你年轻,没事,像我这个年纪,吃饭都要少油少盐。我弟弟今年还不到三十,一体检,三高!”她说话的功夫,又吃了不少鸡肉,后悔得要死,把筷子塞回张弛手里,“不吃了不吃了。”她隔着薄毛衣捏自己腰上的肉,“看看。”
张弛对罗姐的赘肉和她弟弟的三高没有兴趣,间或接她一句,“你不胖啊。啊,是得注意。”
午饭的时间,办公室里人都出去了,罗姐嘴发闲,喋喋不休地说,她生性啰嗦是一点,还有一点是,从私人感情上,她特别喜欢张弛。
张弛来所里不到一年,还算个新人,对同事们说不上特别殷勤热络,但也不像有些年轻人那么目中无人,话不多,长得帅,个子挺高,平时不抠抠索索,应该家境还行。总而言之,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小伙子。
罗姐年轻时算个美女,那时候要是认识张弛,大概要嫌弃他性格平庸,可现在作为一个过来人,再看张弛,就觉得他挺靠谱,是个绝佳的结婚对象。
所以罗姐逮着空就要跟他打听,“张弛啊,有对象了吗?”
“嗯?嗯。”张弛答应得模棱两可。他知道罗姐的意思,生怕罗姐要给自己扯红线,“罗姐,你还吃不吃了?”
“啊,不吃了,你快吃。”
张弛低头,筷子停在饭盒上,他被罗姐闹得没胃口了,也真的懒得再去刷洗筷子,于是将饭盒一扣,说:“我出去买点水。”
下了楼,张弛站在楼道里,慢慢抽完一根烟。现在的年轻人抽烟的少了,他大学的时候躲过一劫,工作后反而养成了坏习惯。这种十八线的小县城,基层干部还保留着许多陋习,抽烟喝酒,打牌搓澡,是茶余饭后的主要消遣。张弛每天在办公室里像神仙似的腾云驾雾,最后没忍住,也抽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每次看到队长的两排大黄牙,他都觉得可怕。
再也不抽了,他跟自己说,可这会没忍住,又点着了。日子过得太无聊了,抽根烟,几分钟又打发了。
最后一根。他抽完后,把烟屁股丢进垃圾桶,一边往外走,心里告诫自己。
秋日的午后,街上人少,车也没几辆,张弛闯了个红灯,走到街对面的小超市拿了瓶水,一盒薄荷糖。站在门口喝水时,他看了几眼坡道下面的理发店,夹杂在一家家杂货铺、水果摊、小餐馆中,不起眼。
县城三面靠海,夏天时不少游客趁孩子放假,全家来旅游。海边人不挤,海鲜也不贵,挺实惠。到学校收假,游客就少了,可理发店门口有几个外地人在说话,进进出出的,张弛猜,可能也不是有稳定工作的人。
他不想回去面对呱唧呱唧的罗姐,随着性子沿街溜达,走到理发店门口停了停。这家店跟都市里那些时尚光鲜的美发厅比起来,是很黯淡了,门面又破又小,里头几把皮开肉绽的旧转椅,有个女孩坐没坐相地窝在转椅里,她穿着很短的皮裙,铆钉鞋的高跟在地板上一蹬,连人带椅转个圈,抬腿作势要踢旁边正在理发的男人。
男人躲了一下,有点惊慌的外地口音,“别踢,理坏了。”
女孩咯咯一笑,再转回来时,瞥见门口的张弛,她伸手理了理棕色的长卷发,手腕上真假难辨的宝格丽蛇骨镯发出刺目的光芒,“帅哥,理发吗?”她笑盈盈地打招呼。
张弛刚才在超市门口喝水时就注意到了,这个女孩是新来的,这一身远看鲜亮、近看劣质的穿戴,让张弛想起自己幼时常吃的那种用廉价奶油装饰的蛋糕,红红绿绿的,总是苍蝇成群。她那么厚的妆容,其实是看不出年龄的,可在办公室见惯了形形色色人物的张弛,还是从她光裸大腿的流畅线条中猜测她应该二十上下,听到她打招呼,他更确定了。
廉价蛋糕没有自知之明,还对张弛得意洋洋地笑,“理发三十,来吗?”
那轻佻的语气,好像在说:来上床吗?
张弛原来是想就近凑合理个发,被她那副轻佻的姿态膈应到了,他抓了把头发,有点犹豫。
“哎。”正在理发的老板娘偏过脸看了一眼,“警察。”她对女孩努了努嘴,示意她去沙发上坐,“别碍事。”然后,老板娘忙里偷闲地跟张弛打个招呼,“今天有点忙,改天吧。”
张弛含着薄荷糖,对老板娘挺客气地点个头,顺势走下台阶。
“穷逼。”
张弛听见了,他回头一看,女孩翘着腿,坐在沙发上低头看杂志,沾了一堆水晶片的指甲在封皮上滑来滑去。她嘴里又嘟囔一句,被老板娘呵斥一声,丢下杂志,轻快地走上楼梯,到了昏暗的楼上。
张驰在外头晃到三点,拎了一袋苹果回办公室,算是贿赂下同事。下午依旧不忙,他对着电脑敲了几篇出警报告,快下班时,有个附近大学的女生来报案,说自己丢了东西。张弛眼睛盯着电脑屏幕,问:“在哪丢的?”
“学校。”
“学校的去找校警,校内的不归我们管。”
女生改口了,“也不算校内,是我们学校一出门街上那个公厕,我上厕所时皮包放在洗手台上,出来后不见了。”
公厕就在学校门口,还收费的,张驰去过,里头又脏又臭,连纸巾都没有。他眼睛往女生脸上一扫。女大学生中分的长直发,素面无妆,穿的风衣不是国际大品牌,但也是商场货。他不觉得女大学生会去上那种公厕,但也没揭穿她,“都丢了什么?”他拿了一张报案单,给对方,让她自己写。
女大学生拿起笔,积极地回忆着,“一个八成新的蔻驰钱包,里头有银行卡,身份证,现金,还有个资生堂防晒乳,护手霜……”
“价值两千块以下不立案啊。”张弛提醒她。快七点了,早过了下班时间,今天有魔兽争霸赛事直播,他惦记几天了。
女生看出他不耐烦,也瞪眼睛,“绝对两千以上,差不多三千了。”
“旧的个人物品不算,银行卡、身份证件赶快去挂失。”张弛说,“现金多少?”
现金两百多点,可女大学生也生气了,故意说:“两千!”
“行。”张弛把笔递回给她,“签个字,留个联系方式,找到了通知你。”
大学生很快签了字,“啪”一声把笔丢在桌上,动作很大,“你警号多少?”
“干什么?”张弛皱眉。
“你办案态度不好,我要投诉你。”大学生声音清脆,义正言辞的,“还有,行政治安管理条例哪一条规定价值两千以下盗窃不予追究的?又是哪一条规定旧的个人物品价值为零?隔着厕所门偷东西,有这么明目张胆的吗?我的包是tory burch的,特别好认,你们把学校门口的监控调出来,是谁连包拿走了,我一眼就能找到。”
“哎,姑娘,”加班的老梁过来劝架,挡在张弛面前,他笑哈哈的,“我们现在都文明执法,不会糊弄你的。你学法律的吧?懂得挺多。治安条例里确实没这么一条,是我们所的规矩,毕竟这附近社会闲散人员多,警力不足,虽然依法办事,也总得考虑实际情况,资源优化配置吧?没事,你这案报了,我们有记录了,回头就帮你找,有情况我通知你,我姓梁,警号是……”
“谢谢,不用您,”女大学生有素质,人长得挺漂亮,吵架也彬彬有礼,她一指张弛,“我就找他。”她拿出手机,又问张弛一遍,“你姓名,警号。”
老梁插着腰笑了,“是不是还得要手机号啊?姑娘,你嫌我长得不帅是不是?”他伸手将张弛肩膀一揽,两个人一比,老梁的脸登时成了一个蒸塌了的全麦馒头,模糊的五官都陷了进去。“别惦记了,他有对象了。”老梁对大学生说,然后在张弛肩头拍了拍,“帮我个忙,去把那篇出警报告写完,我肚子里没词了。”
女大学生被老梁调侃得脸上一红,“我要他手机号干什么?”她对张弛不依不饶,“警号给我,我要投诉。”
张弛面无表情,把警号报给她,女大学生煞有介事地记在手机里,还要把镜头对准了张弛拍照,张弛转身就走,只拍到个侧脸,老梁也不高兴了,把大学生领到旁边,指着一整面墙的证件照,“拍吧,我们办公室人的照片都在这,您随便拍,晚上有人值班,您拍一晚上都行!”
大学生还真在证件照里找了一会,“张弛。”她嘀咕着,有意把张弛和照片里的人对比了一下,然后把手机往兜里一塞,往门外走。
“别什么都往网上发哈!侵犯别人肖像权,犯法的!”老梁嚷嚷一句,等大学生走了,他骂道:“垃圾大学的学生,就这德行。”
“没事。”张弛挺平静,一边帮老梁打报告,心想:今晚的比赛泡汤了。
老梁抱着保温杯,站在旁边看张弛飞快地打字,说:“今晚帮哥值个班行不?我媳妇领儿子从三亚回来,我去市里接机。”他凑过去看了看屏幕角的时间,“七点半了,你回去吃个饭,十点来换我。”
张弛答应了,“今晚还有谁?”
“罗大妈。”老梁对着张弛直乐,“她在外头吹嘘了好几个月了,说咱所里有个帅哥,一群女孩排队等着跟你相亲呢。”
张弛抹了一把脸,“那我先去吃饭了。”
下班晚了,张弛懒得再做饭,去街上吃了碗面,一边吃,他看见了白天去的那家理发店。夜色遮掩了它的陈旧和黯淡,招牌上的霓虹灯很显眼,店名叫“风格”,“格”字是亮的,“风”的灯丝断了,时明时暗,就像这座城市里的海风一般,若有还无地撩拨着。
吃完饭,看了半场比赛,罗姐的电话来了,“他妈的老梁,越有事他跑得越快。”她叫张弛赶紧回来值班,“老梁抓了俩女的回来丢我这,你回来处理下,我不想跟她们说话!”
张弛只能关了电脑,戴上帽子出门。他在派出所旁边租的房子,抬脚就到,进了办公室,罗姐还在埋怨老梁,“我是后勤的,又不是你们执法队的,怎么净给我派这种事?”她把刚才草草做的笔录递给张弛,冲墙角的两个女人努努嘴,“呶,就那俩,群众举报卖\淫\嫖\娼,老梁拷回来的。”
“俩女的?”张弛还没来得及看对方,他问罗姐,“男的呢?”
“男的跑了。老梁说他看见了,没逮住。你等他回来再问吧,现在就俩女的。”罗姐说起这俩女的,眼睛都不往对方身上瞟一眼,生怕污了自己的眼珠子,只有鼻子因为生理性的厌恶皱了一下,“整天都这些破事。乔育红,”她低头收拾东西,大声呵斥背后的人,“派出所门口就干这事,你能要点脸不?”
风格就开在派出所门口,但因为老板娘乔育红风评不好,手艺也差,所里的人从来不去风格理发,偶尔也有群众举报风格有色情服务,乔育红为此没少给所长送礼,所以这些基层民警们经过她的店,都要特意绕道走。
来快一年了,张弛对风格及其老板娘的事早有耳闻。听到罗姐喊乔育红的名字,张弛不经意抬眼,果然看见乔育红旁边的短皮裙,长卷发,十寸高的铆钉鞋换成了塑料凉拖,脚指甲染成有点发暗的猪血色。
怎么说呢?其实他一点也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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