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弛在暮色见到窦方。
实际上,在一个人口不足五十万,城区活动范围不过十条街的小县城,他们可能每天都会在电影院、菜摊、饭馆等不同的场所相遇,但事实是自从窦方从华鑫大学宿舍搬出来,她不再去主动找张弛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以至于窦方的形象在张弛的脑子里逐渐失色,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暮色一半KTV,一半酒吧,是县城里档次比较高的娱乐场所,也是派出所的重点关注对象。张弛和老罗搭档,一起在小馆子吃了晚饭,来到暮色。
天上飘着零星雪点,暮色的生意明显冷清了,光怪陆离的霓虹灯投在微湿的街道,有人站在昏暗的角落里,手机屏幕上的亮光照着人脸,她看得专心,高跟鞋踩在台阶上,敲得地面笃笃响。
路人裹着羽绒服,抖抖索索地低头前行,她穿着薄薄的黑色紧身毛衣,一字领,裸露着雪白的肩头和大片胸口。穿得这样少,她没有半点怕冷的意思,挺得笔直的脊背,从胸、腰到屁股曲线毕露,引得路人频频回首。
“嘿。”有三三两两的黄毛小青年,职高学生的模样,停在暮色门口,对着她喊。见她没搭理,黄毛们勾肩搭背,嬉皮笑脸地凑上去,“加个微信好友不?”
“回家加你妈去。”她骂了一句,转过身。
“去!去!”老罗见黄毛们有变脸的趋势,上前呵斥了几句,对方一见警察来了,立马作鸟兽散。老罗一名中年妇男,没有那种英雄救美的桃色情怀了,见美女背着身,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他对张弛扬了扬脸,“走吧。”
暮色门口这一幕,张弛没有怎么放在心上。查完一圈身份证,他正要走,黑衣女孩踩着高跟鞋往卡座的方向走,张弛才认出来是窦方。
张弛第一个念头:她不在餐厅干,又来酒吧当服务员了?
她剪了短发,挑染成酒红色,乱糟糟的刘海。仍旧浓妆艳抹,但妆容的质感要比在风格时好太多了,艳得浑然天成,不着痕迹。白净通透的小圆脸,嘴唇很红,眼角勾勒出一点微翘的眼线。雪白的胸口和黑色毛衣对比得颜色更鲜明,玲珑的锁骨上一根细细的微笑项链——如前所说:这一个月来,窦方在张弛脑海中已经褪色到形象模糊,而此刻这些鲜明的色彩就格外触目惊心,有种爆炸性的视觉效果。
他有一瞬间没回过神来。
窦方没看见他。
她到了卡座前。沙发上是彭乐和他的一群狐朋狗友。
彭乐是个爱玩的人,每到一个地方,他的朋友都能从一个迅速扩大到一群,这一群酒肉朋友又往往能吸引许多年轻的女孩,把他像众星拱月一样捧着。
彭乐侧过身,正在一个漂亮女孩耳畔低语。见窦方来了,那女孩笑着推了他一把,吐了吐舌头,换到别的位子。彭乐没事人似的,等窦方坐进来,胳膊将她肩膀一揽,笑道:“你掉马桶了?去这么久?”
窦方板着一张艳丽的小脸,“我便秘。”
“靠,”彭乐忍着笑跟她咬耳朵,“这么多人,你能注意点形象吗?”
窦方撇嘴,“我形象跟你有什么关系?”
彭乐看着她浓长睫毛下的眼睛,“生气啦?”
“讨厌。”窦方娇嗔,轻轻推了一下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没怎么用力。
“便秘要多喝点水。”彭乐一脸关心,把自己的酒杯往窦方面前推了推,他打个响指,从卡座里伸出脑袋,“服务员……腾腾?”
他下意识站起来,愕然地看着张弛,表情有一刹那的凝滞。“来办事?”他很快恢复自然,跟张弛打招呼。
“刚才在KTV转了一圈,最近扫黄打|黑抓得比较紧。”张弛说。他穿着警服,被彭乐的狐朋狗友们或好奇或警惕地打量着,唯有窦方拿着一根吸管搅动着玻璃杯里的冰块,散乱的刘海遮着微垂的眼睫。
“我们就喝点酒,吹个牛,不黄也不黑哈。”见张弛和彭乐认识,狐朋狗友们放松不少,嘻嘻哈哈跟他开玩笑。
“查个身份证。”老罗也绕到了这一桌,例行差事。
基本上都算正经人,没谁有异议,都很配合地把身份证掏了出来。
张弛从窦方手里接过身份证,看了一眼,放在桌上。对大家点点头,和老罗往外走。
“腾腾,”彭乐从卡座里大步走出来,到了门口,和张弛四目相对,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有点尴尬,有点懊恼。
张弛的表情很平静。
彭乐极力忽略了自己说过窦方“不正经”那话,“晚上一起喝一杯吧,有一阵没看见你了。”
有一阵了。张弛没去深究那晚彭乐和窦方都发生了什么,见彭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他反而觉得好笑,“一会吧,我换个衣服。”
值完班,张弛和老罗分道扬镳,他脱下警服,仍旧穿那件蓝色棉服,来到暮色。酒吧里人已经散了大半,KTV的音乐声在隐隐约约地回荡。彭乐独自坐在卡座里,窦方也走了。
“喝什么?“彭乐叫服务员前,先问张弛。
张弛看了看墙上的酒架,“都有什么?”
“就那几样,你们这种小地方,哪有好酒?”彭乐看着张弛,笑着说:“怎么,平时下班不来喝酒?现在怎么这么乖?”
张弛笑了,“不方便,被领导看见要批评,这几年管得严。”
“没人性啊。”彭乐呼唤服务员,点了杯威士忌。
威士忌送了上来,杯中漂浮着冰块,张弛喝了一口。久违的苦涩冰凉的味道令他眉头微微一皱。
彭乐看着他,“真打算一直在这儿干下去?”
“这儿也没什么不好。”张弛拇指摩挲着酒杯,“你出差有一段时间了吧?”
“下个月回去。”彭乐说,“快过年了,工地都停工了。”
张弛靠在沙发背上,看着彭乐,“和原来那个呢?邢佳?”
“分了。”彭乐满不在乎,“也说要出国。”
说起这个,他想起一件事,“小胡回来了,你们约了吗?”
张弛一怔,“胡凯雯?”
“你不知道?”彭乐奇怪地看他一眼,“她在微信上告诉我的,回来有一周了。”
“她没跟我说。”这么一想,好像也有一阵没听见胡凯雯的近况了。张弛发现,不知不觉中,他仿佛告别了以前的生活。这段时间,不外乎工作,加班,独自吃饭,和廖京京吃饭,每周和廖京京过一两次夜。
“可能胡凯雯还恨你呢。”彭乐笑道,“话说回来,有爱才有恨……她知不知道廖的事?”
张弛摇头。
彭乐越晚越精神,他颇有兴味地打听,“你和小胡,谁先提的分手?"
张弛晃了晃杯子,冰块融化了,酒味有些淡,他对服务员抬了抬酒杯,说:“她提的。“
彭乐毫不意外,“我就知道,你不会主动提分手。你是个擅长冷暴力的渣男。“
张弛瞥他一眼,“说话别像个女的一样行吗?“
“回来不告诉你,不对劲啊。”彭乐还在嘀咕,“六年呢。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六年?擦,我想想都觉得可怕,那要爱得多深才能坚持六年啊?“
张弛两口把剩下的酒都喝了,他酒量不错,声音很冷清,“什么爱不爱的,”他懒懒地靠在沙发上,“那时候还小,懵懵懂懂的,在一起后,就觉得要对彼此负责,两三年后也就习惯了。不过后来的确很累。“
“和廖不累?”彭乐笑他,“这会正新鲜呢,应该不累。“
“还行吧,就那样。”张弛漫不经心地。灯条里各色的昏暗灯光忽然灭了,员工们准备打烊了,走廊里响起高脚椅挪动的声音。白炽灯太刺目,张弛用手抚着额头,闭眼停了几秒,说:“走吧。“
两个人都喝了不少酒,彭乐打了车,跟司机说了附近一个小区的名字。
他以前都住宾馆。张弛想,可能窦方住在这个小区。那边环境不错,是县城里房价比较高的几个小区之一。
“上车吧?”彭乐招呼张弛,“先送你。“
“我走路。”张弛对他挥了挥手,看着出租车远去。
慢慢往回走着,他拿出手机,在微信里找到胡凯雯。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发信息过去。
胡凯雯没有回。
快到楼下时,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张弛接起来。
果然是胡凯雯。她在电话那边轻轻咳了一声,犹豫着,说:“没几天,怎么了?”
“没什么,回来多陪陪你爸妈。”张弛没主动提见面,但语气很温和,“有需要的告诉我。”
胡凯雯安静了好一会,笑一声,说:“告诉你干嘛呀,咱俩现在什么关系啊?”
又来了,张弛不爱听这种话,他简直觉得自己有点多事了,“算了,你早点睡吧。“
”等等。“胡凯雯忙说,“怎么这么大了还跟个小孩一样啊,动不动就生气?”她嗔道,”你把我拉黑了,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张弛停下来,点开胡凯雯的微信页面,发现这个微信号被屏蔽。
”一不小心点错了。“他说,又引来胡凯雯几句半真半假的调侃,他没有心情,敷衍了几句,把她解除屏蔽后,手机装回兜里。
在黑洞洞的楼道里站了一会,有一阵微弱纤细的叫声,他回头去找,见是一只巴掌大的小奶狗,颤巍巍地站都站不稳,它怯生生地从车底盘下探出头来。是附近的野狗下的崽,被物业看见要赶走的。张弛看了几眼,一步步上楼,脱下棉服,他走到窗口,看见昏黄的路灯下,那只小奶狗还在细雪中彷徨地四处张望。
本来想给廖京京打电话,他打消了这个主意,从冰箱里倒了一碗奶,穿着毛衣送到楼下,看着小奶狗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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