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大年三十。窦方一觉起来,已经下午了。外头天色有点阴沉沉的,要是不开电视,没有任何人会察觉今天和往日任何一天有什么区别。
张弛已经走了吧。窦方呆坐了一会,拿起钥匙来到楼下。没有几个餐馆开门了,她找了好一阵,才看见一家饺子馆。饺子很难吃,她勉强自己吃完了,走回小区时,见一个穿深蓝棉服的人站在楼下,是张弛。
“你……怎么没走?”窦方愣了一会,有些惊喜地迎上去。
张弛看着她。显然她又是熬了一晚,才醒。眼皮有点肿,扎眼的红发更衬得脸色发白。
“我下午的飞机。”张弛说。
窦方突如其来的兴奋消失了,她控制着自己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扯着嘴角对他一笑,“哦。”
张弛把手里装的满满的几个塑料袋递给她,窦方看了一下,里面都是薯片干果之类的零食,不沉,“昨晚买多了,”张弛说,“我要收假才回来,这些给你吧。”
“跟你说买多了,”窦方嘀咕着,又不好意思接受,“你自己留着吧,又放不坏。”
“我不怎么吃这些。”
窦方抿一下嘴,又说:“那还有不少菜呢,你几天才回来?”
窦方自己也不会做饭,张弛说:“菜我都扔掉了。”
窦方接过几个满登登的袋子,两人对视着,有一阵都没说话。有置办完年货的邻居经过,怀里抱着大束的银柳和富贵竹,窦方回过神来,往张弛身边站了站,让开道。
张弛握着胳膊拉了她一把,两个人站在道边,张弛说:“我昨天本来打算不回去了,昨晚我妈又打电话,一定要我回去。没办法,现在家里就她一个人。”
窦方对他一笑,心头千头万绪的,不知道什么滋味,嘴上只能干巴巴地说:“过年怎么能不回家呢?”她突然有点不耐烦了似的,催促他说:“你几点飞机?快走吧,别误机了。”
“好,再见。”张弛点点头,正好有出租车慢慢驶出小区,他拦住上了车,窦方看着他关车门,摇车窗,本以为他会再回头看一眼,可他竟然没有回头。她心里好像多了点牵挂似的,不自觉双脚跟着车子追出去一段,直到出租车驶出小区,汇入了车流中。
慢慢回到家,她把袋子放在茶几上,在沙发上坐了一阵,觉得自己可能是病了,头疼,眼眶发胀,手脚也没什么力气,用热毛巾敷在眼睛上,她强迫自己又睡了一觉。因为毫无睡意,这一觉睡得很痛苦,好像被按着脑袋往水里淹似的,中途醒来,窒闷得透不过气。
她拿起手机给张弛发了条信息,“我病了。”
等了一阵,没有回复,她瞧见外头阴沉沉的天,这才想起来他可能在飞机上了。她有点不记得他是几号收假了,八天,还是十天?窦方不知哪来的冲动,抓起手机和钱包,飞快下楼,打车到了机场。
途中她给张弛打了个电话,果然是关机了。到年关了,网上机票紧张,窦方冲到柜台,“今天还有去Q市的机票吗?”
“一天就一趟航班,舱门都关闭了。明天的要吗?”
窦方摇头,机场旁边就是高铁站。她争分夺秒,抢了一张高铁票,挤过大包小包的乘客上了车,才松口气。暮色中列车穿过大片的郊区农田,灰色天空的背景下,有几个厂房的烟囱还在冒烟。窦方凝望着空中零星的点点烟花,心跳砰砰地,有些忐忑起来。
邻座的男人上上下下地打量她,还抓了一把瓜子给她,和善地搭讪,“回家?”
窦方没有胃口,也没有说话的欲望。嘴有些干,她转过头,对乘务员道:“要一瓶矿泉水。”
一瓶水喝完,到了Q市。窦方一边往外走,用手机搜索了张弛的航班,飞机晚点了,他反而要比她晚一个小时才到。
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去机场接他。窦方站在人来人往的高铁站大厅,一时没想起该去哪。手机震时,她心不在焉地接起来。
“你来这边了?”彭乐有些惊讶,他听见了大厅广播的声音,“你在高铁站?”
窦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也不想和他说话,嗯一声。
“来找我吗?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彭乐跟她赔不是,“最近有点忙,没去看你,你生气了?”
窦方只好说:“没,我来玩的。”
“一个人来玩?”彭乐不相信,他知道窦方在Q市没有亲戚朋友。想到窦方一个人可怜巴巴地在街上,他替她安排上了,“车站附近有家凯悦酒店,你先住那边,我晚点来找你。”
“不用了,我挂了。”
彭乐沉默了一会,语气突然温柔了,“别生气了,宝贝,我爱你,”他的语气竟然很认真,又颇显无奈,“我这边真有点事,那你过来吧,我叫车去接你。”
在车站的长椅上坐了一会,窦方心绪平静了很多。她之前头脑一热,就出门了,除了手机和钱包,什么也没带,手机的电只剩一格,车站外飘起雪来,路灯照得地上晶莹发亮。
车子很快来了,窦方犹豫一下,上了车,被带到市区大厦顶层的一间餐厅。包间门一推开,窦方愣了一下。
包间里除了彭乐,还有一大桌子的人,男女老幼都有,大概是彭家的亲戚。所有人都不说话了,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彭乐刚才顺嘴就叫她来了,见父母脸色不好,也有点后悔。“坐吧,”他叫服务员在身边加了把椅子,若无其事地跟众人介绍,“我朋友,窦方。”
他没有跟窦方介绍在座的人。窦方没做声,坐下来。
座上也是中年人居多,都是父母辈的,很有涵养,并没有问东问西,好像窦方真的只是彭乐不期而遇的普通朋友。邻座的阿姨还夹了一片蜜瓜放在窦方盘子里,“吃点水果垫一垫,”她问对面的人,“老三,腾腾快到了吗?”
“快了,咱们先吃吧,别等他了。”陈璞说。
窦方明白了,是彭母这边的亲戚聚餐。陈家三姊妹,相貌都有七八分像。她特别留意了说话的陈璞,三姊妹中她最漂亮,端着肩膀坐得笔直,话不多,脸上有点淡淡的,“吃吧,”她说,“乐乐朋友也在,别等了。”
服务员上了菜,小朋友在地上跑跑跳跳的,中年人们都养生,偶尔动一动筷子,多数在聊天。彭母说陈璞,“你最近见老了,”她点了点陈璞松弛的眼角,“我找人排了队,下个月去日本做个线雕,你有空去吗?”
陈璞说:“最近忙,过一阵吧。”
大姐和三妹共同语言多一点,老二和别人聊着天,转过头笑道:“怎么现在都去做那个,得多疼啊?我可一点受不了疼。”
彭母一点不客气,“你哪是受不了疼,你是不舍得花那些钱。”
老二呵呵一笑,也不反驳,一转头,说:“哎,腾腾来了。”
大家都停了筷子,招呼张弛快坐。张弛把外套给服务员,在陈璞身边坐下来,一抬眼,和窦方视线撞在一起,他顿时定住了。
陈璞只有看到儿子来了,脸上才多了点真实的喜悦。拂了拂张弛肩头的褶皱,她问:“怎么晚点那么久,雪下得还大吗?”
张弛回过神来,敷衍着应了一声,又看了彭乐一眼。
“吃饭别看手机了。”陈璞把手机从他手里拿过来,丢去沙发上。张弛只记得窦方说病了,视线在窦方脸上盘旋了一瞬。她的脸色比中午好了点,嘴唇上有了血色。因为这意料之外的相遇,两个人心事重重,都很沉默。
席上依旧是中年人的话题,谁家孩子结婚了,谁又三病五灾了,谁公司生意又亏了,二姨问彭乐,“乐乐怎么没带媳妇来?”
彭乐笑道:“什么媳妇啊,还八字没一撇呢。”
“不是说谈得挺好的?”二姨对这事很热心,“早点定吧,别跟现在那些北京上海的年轻人一样,拖到三十才结婚。”她话头不经意地对准了窦方,“这孩子多大了?有男朋友了吗?”
“二十,”窦方冲她一笑,“还没有。”
“你怎么谁家的事都得打听打听?”彭母嗔道,截住了二姨的话头。
“姐姐,”有个穿着蓬蓬纱裙的小女孩子来拉住窦方的手,她是二姨家的小孙女,全家人的宝贝。女孩子奶声奶气地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姐姐,另外一个最漂亮的是小胡姐姐。”
彭乐被逗乐了,抱起她笑道:“小苹果,你怎么每见一个姐姐都这么说?”
女孩子口齿很伶俐,立马学着大人的口吻说:“你‘媳妇’就不漂亮。”
彭乐嘿一声,那边彭母招呼服务员来给大家拍合影,小女孩叫道:“我要坐在腾腾叔叔腿上。”从彭乐怀里跳下来,兴高采烈地爬上张弛膝头,一家人凑了起来,脸上堆起笑容,服务员拿起手机,试探地看一眼窦方:“这位……”
“我不用拍。”窦方走到一边,微笑地看着这一家人,等照片拍好,她立即对彭乐说:“我先走了。”
“我送你。”彭乐应付这群八大姑七大姨也烦了,趁机站起身。
两人一离开,彭母脸色便有点不好看了,“乐乐不懂事,自己家人吃饭,还叫这种莫名其妙的朋友来。”
陈璞笑道:“乐乐一向都这样嘛,我看他心里有谱。”没多说,招呼服务员来结账。
彭母拦住她:“我来吧。”
陈璞不让,“上次就你请的,这次轮我了。”
彭母凑到她身边,关切地说:“我来吧,你最近手头也不宽裕……”
“吃饭这点钱还有的。”
二姨专心喂小孙女吃水果,大姐三妹两个人争执不下,张弛从服务员手中接过账单,看也不看,签了单,说:“我有事先走了。”一出餐厅,他就给窦方打电话,窦方没接,他又给彭乐打,“你们在哪?”
“楼下酒吧。”彭乐挂了电话,一言不发地看着窦方。
她突然跑过来,他是有点感动的,刚才餐厅里窦方遭了冷脸,他才发自内心对她有了几分歉意。抬起窦方的脸,在她唇上亲了亲,她没什么反应,他又把她脖子揽过来,离的很近看着她,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他柔声说:“还生气呢?要我给你跪下认错不?还是给你发笔压岁钱?嗯,小姑娘?”
窦方在车站打得一席腹稿,这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经过餐厅那一幕,她胆怯了,退缩了。
自己把自己唾骂了一通,她振作精神,扑哧一笑,“那你跪下认错吧。”
“操,我不要面子的啊?”彭乐把玩着她的手,“我明天陪你去逛街吧,你想要什么就买什么。”
气消得快是窦方的优点,她很痛快,“好啊。”
有一段时间没亲近了,彭乐的手在她腰上流连了一阵,伸进外套又在胸前捏了一把,“那晚上我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吗?”
有人走了过来,窦方把彭乐的手推开,转脸一看,是张弛。酒吧的灯晦暗不明,她一刹那觉得他的表情冷凝。低头喝口水,张弛在对面坐下了,壁灯的光从侧面打在脸上,神色又很寻常。
彭乐点了两杯酒,问张弛,“律师说打你几次电话都没接,那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张弛说:“我不借了。”
彭乐手停在空中,过一会,把酒杯推给他,“你确定?”
“确定。”
“好吧。”彭乐说,忍着恼火,“你是有别的办法?再拖下去,公司和三姨都挺麻烦的。”
张弛点点头,彭乐等了一会,没有等来下文。轻缓的音乐中,几个人都没说话。窦方事不关己,扭过头专心地看着舞台上的歌手。
“有烟吗?”张弛叫住服务员。
服务员说:“先生,我们这里禁烟的哦。”见张弛往桌上丢了两百块,他收起来,说:“别告诉我们经理哈。”拿了一盒烟和打火机来。
张弛点了根烟,彭乐也拿了根,夹在手上没点,看了会张弛,不甘心,又说:“要不你再想想。”
张弛靠在沙发背上,看着轻轻摇摆的歌手,漫不经心地说:“就这样,不想了。”
“那行。”彭乐冷了脸。
服务员猫着腰过来了,指了指经理的方向,提醒他们小心点。
张弛把大半支烟摁进酒杯里,那点星芒在琥珀色的酒液中瞬间熄灭了。
“喝酒别开车。”彭乐见他起身,提醒他道。
张弛点点头,离开酒吧。
“不知好歹。”过了好一阵,彭乐没好气地嗤一声,“看你犟到什么时候。”
手机响了,窦方盯着乍然亮起的屏幕,久久没反应。她不接,他还打,彭乐随意瞥了一眼,“谁啊?你爸还是你妈?”
窦方按了接听键,没有开口。
“你还和他在一起吗?”张弛问。他那头很安静,大概是在室内。
窦方轻轻嗯一声,看一眼对面的彭乐。音乐将手机里的声音都盖住了。
“你出来吧。”
“干什么?”
“你今天是来找我的吗?”
“不是。”
他安静了一瞬,说:“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不然我回去找你。”
窦方没说话,他又说:“我在隔壁的酒店。”告诉了房间号,他挂了电话。
彭乐去了洗手间,窦方看着酒杯里轻轻晃动的烟头,心一横,起身走出酒吧。
进酒店,她敲了门,是张弛开的门,他外套都没脱,室内没开灯,只有洗手间亮着。窦方定定神,把一个小袋子拎起来,“我在楼下买的面包,看你晚上没怎么吃东西……”
张弛接过面包放在玄关上,低头吻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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