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方回到自己家,还有点飘飘然。她觉得自己全身上下充满了轻盈的空气,随便一跃,就能冲出天际了。漫无目的地在地上转了两圈,她抓起一袋薯片,才往嘴里塞了几片,就听见电话响了。
接起来的瞬间,她就后悔了。慢慢坐在沙发上,她说:“大姨?”
大姨慌里慌张的,“珊珊,你跟警察说了什么啊,怎么把你爸爸关进去了?”
孙江滔大概在拘留所里跟她通电话了。大姨的一句质问,像一个大棒子,把窦方又打回原地,她懵了一会,然后甩甩头,语气硬了,“我什么都没说,你问问他干了什么。还有,他不是我爸。”
“就算不是你亲生爸爸,也是你姨夫。养你养了那么多年,你这是恩将仇报吗?”
“我会给你们钱,还你们恩情的。”
“我要钱干什么啊?我都家破人亡了!”大姨激动地喊了一声,语气又软下来,“我这两天就过去把他劝回来,你跟警察解释解释,把他放出来吧。拘留所那种地方是人待的吗?珊珊,我们孩子没了啊,心都被剜走了!你就当他发疯,别跟他一般见识了。你不认他,你也不认我吗?我是你亲大姨啊。”
这话窦方听了太多遍,早就麻木了。“你是我亲大姨,你没发疯,可孙江滔发疯的时候,你从来没有拦过他,要是我能把珊姐还回来,你一定巴不得我马上去死。”窦方平铺直叙的,没有半点感情,她对自己的表现还甚为满意,“警察那我说不上什么话,你要来就来,别给我打了。”
“那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了,”大姨妥协了,“你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带。”
窦方拒绝了。
孙江滔比较幸运,因为快到年关,他没扣几天就被放出来了。
消息是大姨发短信通知窦方的。她说:“你姨夫已释放,他答应以后不再骚扰你,请你谅解。”不论电话上怎么吵闹,她在文字信息里,语气仍旧是做老师的那样板板正正,又犯了中年人用书写板常犯的错误,“谅解”写成了“凉解”。
窦方看着这一行字,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来了拘留所,在门口等了会,看见大姨小心翼翼搀扶着孙江滔出来了,好像他是个大病初愈的人。大姨原来是个挺有气质的人,现在瘦多了,卷发又枯又黄。
“大姨。”窦方走上去,招呼了一声,没理会孙江滔。
大姨一抬眼,有点意外,随即露出了点笑容,“你来了。”
孙江滔大概还没从拘留所的氛围里出来,低着头怕被熟人看见似的,只不停地催促大姨,“快走。”
大姨挽着孙江滔,包不断往手腕上滑,窦方把包接了过来,里面沉甸甸的,感觉有一摞钱,还有一疙瘩一疙瘩的水果似的东西。进了一间破破烂烂的宾馆,孙江滔一言不发去洗澡,大姨把包接过来——离开拘留所,她高兴了不少,从包里一样一样掏出来给窦方看,“这是我炸的带鱼,腌的萝卜条,腊八蒜,咸鸭蛋,都是你以前爱吃的,还有冬枣,又脆又甜的。”
那一摞打算用来打点的钱压在了枕头底下,她又忙着去跟前台讨了一小碗盐,里里外外撒一撒,“去去晦气。”
“我先走了。”大姨一回来,窦方就说。
“我带来这些吃的你还没动呢,”大姨放下碗,脸上有点苍白不安的笑容,“再坐会吧,快三十了,咱们一家三口,就当提前过年了。”
孙江滔从洗手间出来了,有暖气,他就穿了条松松垮垮的秋裤,上身光着,大姨忙说:“珊珊在呢,你穿上衣服。”
孙江滔大大咧咧往床上一坐。他原本是个挺斯文爱面子的人,这几年,身上多了无赖的气质,待了几天拘留所,更破罐子破摔了。“这算什么?”他打开电视,冷笑道:“那里边洗澡都是光着的,几十号人盯着你看。”
“别理他。”大姨跟窦方说,拆了一次性筷子,她把炸的带鱼排骨什么的都往窦方面前堆,东西都冷了,油浸浸的,塑料盒一开,香气扑鼻。“珊珊你吃,”大姨又说,“老孙也吃点。”
窦方没动。孙江滔摇摇摆摆地走过来,拿了一瓶啤酒,用牙咬掉瓶盖,灌了几口,专心致志地看电视。
大姨赌气自己抓了块排骨,又开了瓶啤酒,喝了一口,眼泪就掉下来了。“珊珊,”大姨哽咽着,“你不理解当父母的心啊。”
窦方看着大姨。她在为自己支离破碎的家痛苦,为死去的女儿痛苦……窦方不想和她一样浸在苦水里,她打起精神,说:“你们俩都还年轻,再要个孩子吧,试管也好,代孕也好……听说有些国家是合法的。要不行,再去福利院收养一个。”
“还收养?”孙江滔盯着电视,嘿嘿笑起来,“全他妈白眼狼。不是自己亲生的,就是靠不住!”
大姨听到试管,有些心动,拿毛巾抹了抹脸,说:“那得不少钱了,”她恨恨地瞅一眼孙江滔,“这几年东奔西跑的,那点家底都让他折腾光了。”
“我给你钱。”窦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种勇气说大话,她硬着头皮,又说:“我说了赔你们钱,算你们养我这几年……”
“赔钱?”孙江滔突然爆发了,要不是被大姨拉着,他又想冲上来,“你说的轻巧!你能把我孩子的命赔给我吗?”
“她自杀的,跟我没有关系!”窦方也像个斗鸡似的,蹭的站了起来。
孙江滔通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你再说没关系?没良心的臭□□,我饶不了你……”
窦方听不下去了,起身就往外走。大姨还拎着包追出走廊,让她把那些吃的都带回去,窦方没听,一直跑出了宾馆。
天已经黑了,街上还很闹,零零星星有炮仗的声音。
窦方慢慢往回走,心里涌出很多个念头。一会想,她再也不要见他们了,她什么都不欠他们的。一会又想,她先给他们一笔养老钱,算报了他们的恩,然后再断绝关系。
钱钱钱,钱从哪来呢?她的脑子被这个字眼塞满了。有个喝得脸红红的男人,在街边凉菜摊上买卤肉,窦方盯着他掏钱包、结账,一时入了神。
张弛叫了她几声,窦方都没反应,他在她肩膀上碰了一下,她才转过头,眼神还有点愣。
“你怎么在这?”窦方问。
“我一直在咖啡店。”张弛说,他背后的咖啡店,有暖黄的光透过落地玻璃,打在人身上。咖啡店对面是宾馆。
窦方明白了,又有点不敢相信似的,“你一直在那边等我?”
张弛嗯一声,没有否认,“我怕那个孙江滔又怕疯。”
窦方愣愣地看着他。这一瞬间,她觉得这个人太好了,和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简直格格不入,好到令她自惭形秽。她不禁对着他感激地一笑。
张弛仔细看了她几眼,放心了。他有点没搞明白刚才窦方盯着凉菜摊子干什么,“你没吃饭?饿了吗?”
窦方点头,“有点。”
“去我家吧。”
“又去你家?”窦方眼角睨了他一下。
张弛倒很坦然,“明天不是小年吗?饭馆都关门了,你还能等的话,我们买点菜回去自己做吧。”
窦方说:“好啊。”
进了超市,窦方才有种年味突然来了的感觉。天花板上垂着红灯笼装饰,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各种促销,张弛各式各样的都拿了点,还往车里丢了几袋瓜子薯片之类的零食。窦方正在经历没有钱的痛苦,跟在后面不断地提醒他,“不用买这么多吧?这个有用吗?我放回去了?”
一结账,花了一千多块钱。
窦方不想表现得太吝啬,憋了一路,进家门时还是没忍住,“你一个月工资也没多少钱吧?怎么老这样大手大脚的?”
“别管那么多了,”张弛笑她,“这不是过年吗?”
“后天才过年……”窦方嘟囔着,她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张弛把菜和肉一样样拿出来,又有点雀跃,“还有饺子皮?包饺子吗?”
“我不太会包,试试吧。”
“我也来吧。”
两个人洗了手,并肩站在案板前,没包太多,就四五十个,歪七扭八的不像样子,窦方还挺有成就感,又找硬币,在开水里烫了烫,包进饺子皮。一案板饺子下进锅,热气腾腾的,张弛守着锅,窦方站在冰箱旁边看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你们怎么还不放假?”
“昨天放了。”
“那你不回家?”
张弛安静了一会,说:“明天再走。”
水蒸气漫起来了,人脸上的表情有点模糊,窦方想追问:是为了她才特地多留一天吗?可又没好意思问出口,她探头往锅里瞧了瞧,“饺子都浮起来了。”
饺子端到茶几上,张弛坐沙发,窦方拿靠枕垫在地上,盘腿一坐,才尝了一个,哇一声竖起大拇指,“好吃。”她一连吃了好几个,说:“我有好几年没吃饺子了。”
张弛看她一眼。其实他对饺子也没有特别的执念。人生得意的时候,过不过年都没所谓,大概只有孤独的时候,才会突然有这样的仪式感。
他打开电视,里面正在播放各种春晚相关节目,热热闹闹的。他咬了一口饺子,牙齿磕了一下,是硬币。
窦方很羡慕,“你今年要发大财了。”
她的表情有点失望,可能对新一年的财运抱着非常大的期望。发财饺子就一枚,张弛把硬币放进她碗里,“送给你了。”
“别,”窦方抱着碗躲了一下,“上面还有你口水呢。”她抬起头,对他很真挚地微笑了一下,“希望你今年能发大财。”这是她能给别人的最善意的祝福。
张弛把这枚幸运的硬币放在一边。他想起了窦方以前说过的话,“你欠了孙江滔一百万?”
“对。”窦方放下碗筷,想到白天大姨和孙江滔的样子,她还有点发怔,“人情债,人命钱。”
“谁的命?”
“我表姐。”窦方心情陡然低落了,她胳膊撑在茶几上,手按着额头,发了一会呆,张弛也没有插话。窦方又开口了:“她高考那年没考好,跳楼了。”
张弛大致猜到了那个照片中清秀的女孩是她的表姐,但闻言也沉默了一阵,“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孙江滔以前算过命,那个人说他命中只有一个女儿,我表姐死了后,他说是因为我来了,所以把我表姐挤走了。”窦方冲他笑了一下,“很搞笑是不是?他是真这样想的。那时候他和我大姨都疯了,绝望的人会信这种话。他去了很多地方闹,闹得所有认识的人都不得安宁,还给我改了名字,叫孙亦珊。我表姐就叫孙亦珊。”
所以她对孙亦珊这个名字这样反感,只愿意叫窦方。
“高考没考好就自杀,你表姐是不是生活很压抑?”
窦方点头,“我大姨和大姨夫都是老师,管的比较严。其实……”她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口。怕张弛要追问,她揉了揉脸,笑嘻嘻地说:“反正也没有人爱过我,随便他们闹,我根本不在乎。”
张弛凝视着她,没有作声。
窦方眼里恢复了点轻松的笑意,“你家里以前很有钱吗?”
“有一些吧。”张弛说。
窦方很感兴趣地看着他,“特别有钱是什么感觉啊?”
“没什么特别的,”张弛笑了,“其实我爸以前也是当老师的,后来转行做建材,又做开发。我一直在学校,也没什么特殊感觉,就是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从来没想过贵或便宜的问题吧。我小时候去东京玩过一次,觉得迪士尼特别好,我妈就在附近买了一栋房子……后来转手卖掉了,听说亏了不少,她也不在乎。”
窦方很神往,“日本好玩吗?是不是满大街那种,嗯,牛郎什么的?”
张弛回忆了一下,“我跟以前的女朋友一起去的,没看见牛郎。但女孩子很开放,我们去的第一晚,做导游的日本女孩就来敲门……那时候我才高三毕业。”
“漂亮吗?”窦方激动地坐起来,“后来呢?”
“挺漂亮的吧,”张弛失笑,“那时候我女朋友也在呢。”
窦方瞥他一眼,故意说:“女朋友不在的话,你就和她那个了吧?”
张弛摇头,“应该不会。”
“你有那么高尚吗?”窦方揶揄他,“姓廖那个又怎么回事啊?”
张弛微笑了一下,也没太避讳,“那时候……有点寂寞。”
“现在又寂寞了吧?”窦方挑着眉毛,红嘴唇不屑地撇着。
张弛知道她的意思。他也没生气,只说:“不是那么回事。”把碗筷收起来,他去了厨房。
走出来时,窦方趴在窗口往外看,漆黑的夜空中,不时有烟花在空中无声爆开,又悄然消逝。窦方尖尖的鼻子抵着玻璃,雪白的脸颊上有点泛红。她应该是经历了很多,但脸上时而懵懂,时而狡黠,总有种天真的孩子气。
张弛从后面抱住她,她没敢动,感觉到他在她发顶上吻了吻。
她按住他的手,转过身,有点迷茫地看着他,她很执着,又问:“你现在又寂寞了吗?”
“不是的。”张弛垂眸看着她,手摸上她温热的脸颊,窦方以为他又要吻她了。她还在纠结要不要拒绝,他却只用拇指在她脸颊上摩挲了一下,低声说:“我想照顾你。”
窦方别开脸,轻声说:“我才不需要人照顾呢。”她指了指张弛的手机,“你有信息了。”
张弛走去沙发边,打开手机,见是胡凯雯发来几张他们大学时出去玩的照片,东京的也有。“整理相册的时候看见了,”胡凯雯又发了两条文字信息,“我那时候好胖啊,你还是那样,没有变。“
张弛没有回她。听窦方说:“我回家了。”他拿起外套,“我送你。”
“不用。你去洗碗吧。”窦方摆摆手,穿上鞋往外走,张弛跟着她下了楼,窦方接起电话,看张弛一眼,加快脚步走远了几步。“干嘛?”是彭乐,她有点没精打采的。
“给你祝个早年啊。”彭乐明显又在聚会,背景里闹哄哄的,又是音乐又是尖叫,“我怕明天喝太多,忘了给你打电话,提前打一个吧。”
“不稀罕。”窦方跑到路灯下,一手插在兜里,远远看着楼下的张弛。
“行,那我挂了哈,新年快乐。”彭乐也是应付差事,听这一句,忙不迭地挂了。
“新年快乐。”窦方收了手机,感觉手机震了几下,她直觉是彭乐又拿钱来打发自己了,可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再回头时,张弛不见了,她有点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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