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前去南魏的人还没回来,陇城先入了冬。
荣焉蜷在软榻上,身边就是炭盆,怀里还抱了个袖炉。
虽然重活了一次,他依旧耐不住陇城的寒意。尽管这几日已经不再出门,也提前换上了厚实的衣物,准备了取暖的东西,却还是染了风寒,自晨间起了就觉得四肢酸痛,头晕目眩,吃了药睡了一觉,还是提不起一点精神。
所幸近来无事可做。
可能孤零零窝在驿馆养病的场景似曾相识,也可能因为生了病,意识有些涣散,荣焉不
自觉就想起了前世的事。
前世初入冬的时候他也染了病。使团的人只等着进送贡品之后赶紧走人,根本懒得管他的死活。他一个人在驿舍躺了大半日,水米未进,昏昏沉沉间听见房门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那人就是梁稷。
梁稷大概是不想有人冻死在自己负责看管的驿馆里,所以瞧着天气冷了,叫了两个仆役来送炭盆,一进门就看见那小质子正蜷在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走近了还能听见低低的啜泣,还有无意识的呢喃——荣焉那时烧糊涂了梦见了自己的母后。
梁稷请了大夫过来,又让人煮了清淡的热粥,和煎好的药一起送到房里,看着荣焉喝下。
梁稷当时可能只是动了恻隐之心,也可能是职责所在做了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于荣焉来说,却是在国破家亡被迫远离故土,受尽了冷眼与苛待之后,体味到的唯一一点温情。
梁稷……荣焉从回忆里回神,低低重复这个他无比熟悉的名字。
这一世的梁稷再不会做这种事了。
幸好这一世的荣焉也不再需要那一点温情了。
房门蓦地被敲响,荣焉估算了一下时辰,大概是驿馆的仆役前来送午饭,他揉了揉眼睛坐直了身体,才应声:“进来吧。”
房门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来到软榻边。
看清来人之后,荣焉怔了一下立刻收敛了表情,冷淡道:“有什么事儿吗,梁将军?”
梁稷的目光落在荣焉苍白的脸上,眉头皱了皱,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派去南魏的人今晨抵达陇城,事情既已水落石出,玉牌物归原主。”
荣焉抬眼看着梁稷——明明还是记忆里熟悉的面容,关系却已迥然不同。
他轻轻笑了一下,伸手将玉牌接过:“这种小事,梁将军让护卫带过来就是了。”
梁稷盯着他摆弄玉牌的动作,突然开口:“你明知荣玄要杀你,当日逃脱之后为何还要到陇城来?”
荣焉手上动作一顿,抬头看着梁稷:“他嫌我碍眼想要杀我,我就逃得不见影踪,从此隐姓埋名销声匿迹让他如愿,那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所以,你是想借徐国之力帮你夺回皇位?”梁稷神色复杂,“先前故意诱得荣玄对你起杀意是为了构陷使团,从而脱离荣玄对你的掌控,顺利留在徐国?”
“看来梁将军那一日确实偷听了我们的谈话。”荣焉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不过就像你说的,我要借你们徐人的力,巴不得你们知道的清楚一点呢。”
梁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费了那么大周章,就不怕一时失手,真的将自己的性命都搭进去?”
“自然怕啦。”荣焉眼波流转轻轻笑了起来,“但是这些跟梁将军有什么关系?我就算要求助你们徐人,也求不到阁下一个小小的右中郎将头上。”
话落,他又低头把玩起手里的玉牌:“梁将军还有事儿?”
“没有了。”梁稷看了荣焉一眼,转身向外走。
“梁将军,”在梁稷马上走出房间时,荣焉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低头摩挲着手里的玉牌,“你还记得先前捉到那个身上有相同纹章的魏国亲王的名字吗?”
“不记得。”梁稷回过身,直视荣焉,“怎么?”
荣焉凝视着玉牌:“这纹章是我祖父在位的时候开创的,是嫡长子身份的象征,整个魏国也就只有我父皇和我才用过,所以我有些好奇到底是哪位亲王胆子这么大。不过……我现在这个身份追究这个也没什么意思。”
将玉牌戴回颈上,荣焉眼底那一点困惑也跟着消散,朝着梁稷看去:“梁将军可以走了。”
梁稷出了门,一旁的护卫察觉他神色凝重小心翼翼问道:“将军,可是有什么问题?”
梁稷看了他一眼:“他什么时候病的?”
“谁?”护卫愣了愣,而后回过神,“哦,您说里面那位小公子吗,晨起的时候他说身体不适,属下便让人请了大夫过来,大夫说是他们魏人适应不了咱们陇城的天气,所以得了风寒,吃了药好生休养几日就好了,应该不会耽误正事,将军您不用担心。”
梁稷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知道了。”
梁稷走后,荣焉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在前世今生的梦境里不知挣扎了多久,再睁眼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屋内点了烛火,床榻边还多了一只小泥炉,正小火温着一个瓦罐,随手掀开盖子粥香扑鼻而来。
荣焉一整日没怎么好好吃东西,睡醒之后发了汗,流失的力气恢复许多,对着这么一罐寡淡的白粥也生起了几分食欲。
准备吃食的人十分周全,泥炉旁还有一个食盒,里面装着两道小菜还有几块糕点,荣焉给自己盛了碗白粥,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
月明星稀。
梁稷照例在驿馆内四周巡视过,独自一人向驿馆走去,有马车声由远及近,最后在他身边停下。
“容之。”高淳掀开车帘,笑着打招呼,“上车?”
“没有多远。”梁稷施礼,回身看了眼不远处的驿馆,“殿下这么晚到驿馆去?”
“是,跟父皇商议了一些事情,要到驿馆见见那个魏国质子。”高淳顺着看了一眼:“那我同你一起走走。”
梁稷的眸光在夜色中闪了闪,而后应声:“也好。”
冬夜极凉,高淳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裘衣,只露出一张白皙的面容,身边的梁稷却只是一件普通棉袍,在夜风之中显得尤为单薄。高淳忍不住道:“我知道你们习武之人身强体壮,但入了冬还是多穿一些,小心着凉。”
梁稷脚步不停,只是应声:“多谢殿下提醒。”
高淳侧头看了他一眼,而后突然笑了一声:“要不是你自小就是这种冷淡沉稳的性格,我都要觉得是不是自己在无意之中做了什么惹你不满的事。”
梁稷顿了一下,微微笑了笑:“殿下多虑了。”
“我自然没什么关系,只是你以后若娶了妻室还这么冷淡,可是会让人家伤心的。”高淳抬手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又把双手缩回袖子里,笑吟吟道,“说起这个,方才在长乐宫,父皇还向太尉大人问起你的亲事。你及冠都已经三年有余,满朝上下愿意与你结亲的不计其数,就没有一个合适的?”
“没有。”梁稷推开驿馆的大门,打断高淳后面的话,“驿馆到了。”
白日的喧嚣散尽,驿馆内也安静下来,一路途径许多院落都已昏暗一片,荣焉的房间却还烛火通明。梁稷轻轻叩门,得到回应之后顺势将门推开,发现荣焉只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袍站在敞开的窗前。
梁稷几步上前将人扯离了窗口,回手将窗子关了个严实。
荣焉将自己的手腕从梁稷手里挣脱,不满道:“屋子闷透透气都要归梁将军管吗?”
梁稷站在窗前,视线越过荣焉,看见不远处已经空了的瓦罐还有大敞四开的食盒,又瞧见荣焉的面色确实比白日里好了几分,终于放下心来,也不理会荣焉的话。
高淳站在门口,有些奇怪地看了梁稷一眼,而后才转向荣焉,语气温和:“陇城不比南边,容之是担心阁下吹了冷风生病。”
“那梁将军的提醒可有些太迟了。”荣焉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回身坐下,“驿馆是你们徐国的地界,殿下自便。”
自上次之后,高淳对这个小质子的脾性已经有了些了解,也不在意他的态度,自顾坐下后朝着梁稷道:“容之也坐吧。”
“纪王殿下。”荣焉瞥了梁稷一眼,“你今日找我应该是要事,为何还有旁人在场。”
“事关阁下身份虽然紧要,但也不是什么机密。”高淳道,“况且容之也不是外人,此事不用对他隐瞒。”
荣焉抬眼,盯着梁稷看了一会,转向高淳:“可是我还有事要与殿下商议,并不想让这位梁将军听见。他于你不是外人,于我却是,此事关系到我魏国内政,更与我个人命运息息相关,我可信不过他!”
高淳面上有几分犹疑:“阁下有事要与我商议?”
“是。”荣焉笑了笑,“殿下的人去南魏折腾了这么久,除了我的身份,应该还查到了不少东西吧?”
高淳盯着荣焉看了一会,扭过头有些为难的看向梁稷。
梁稷看了荣焉一眼,朝着高淳拱手道:“末将巡视完也该回府了。”
“近日辛苦容之了,”高淳安抚道,“过几日朝贡大典举行完,此事也就告一段落了。”
“嗯。”梁稷应了一声,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荣焉低着头,用手指漫不经心地在桌面写写画画,直到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才抬头看了一眼:“人走了?那我们继续说正事。”荣焉伸手倒了杯茶,递给高淳,“在此之前,殿下是不是有东西要转交给我?”
高淳微微扬唇,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阁下倒是料事如神,贵国淮安侯私下里托我们的人捎了一封信。”
“这是我离开魏国前就与淮安侯商议好的。”荣焉顺手将信拆开,一目十行地看过,“这信上的内容,殿下看过了?”
“是。”高淳坦荡道。
“那贵国圣上也知道这信上的内容吗?”
“父皇命本王彻查此事,自然不敢有所隐瞒。”
“倒也没什么影响。”荣焉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它化成一摊灰烬,才缓缓道,“殿下这时辰前来,想必不光是为了告诉我荣玄承认了我身份这么简单,看来我与淮安侯商议的事情,贵国也很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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