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八, 大寒。
雪满长安。
一场雪下了三天未歇,飞檐朱墙均已旧雪白头,新雪犹在纷纷而落。路上行上少得可怜, 匆匆而来, 匆匆而去, 说两句话嘴里白雾直冒, 又是一年将尽。大明宫仍旧巍峨, 宫宇重重, 似传世千年,可里边的主人一代一代更迭。
先皇已崩,新帝将登, 这场大雪像这一年的终结,带来彻骨的冷,可又是来年的期待。
“瑞雪兆丰年,明年是个丰收年吧。”宋星遥站在长廊下看着满园雪道。
园里的草木只剩灰白二色,远处的高阁在大雪中灰蒙蒙的,只有檐下挂的红灯笼, 被白雪覆盖后犹透出鲜亮颜色。
院里的红梅快开了,干枯遒劲的枝干结满红豆似的小花苞,藏在雪里, 可以想像盛放之时会多妖娆。
“谁知道呢老天爷的心思可不好猜。”燕檀站在她身后,依旧是旧日爱怼人的口吻,“不过快过年了, 过了年娘子二十了。”
“不用你老提醒我。”宋星遥没好气道。
转眼己过去三个月, 她将从十九岁迈进二十岁。那一世长达十年, 甚至是二十二年的故事, 这辈子都在短短四年中完结, 回头再看犹如大梦一场,分不清孰真孰假。
宫变那夜,三皇子因为弑君被剑杀当场,赵睿安倒是领了功劳,只不过以勤王护驾为名攻入帝京的路怕是暂时行不通。谁都没有料到,那一刀之下,圣人竟留了最后一口气,临终授位长公主除了赵幼珍,他别无选择,十五皇子太年幼,难堪重责。不过长公主无嗣,百年之后帝位也许仍旧归还给侄子,但那是很久以后再考虑的事了,至少这几年有长公主在位,能保大安平安。
韩青湖在混乱之中失踪了。大明宫的暗道,宋星遥见识过,她如果逃了也不奇怪。只是很多天以后,护城河里捞上来一具泡烂的女尸,看不出面容,顶了“连妃”的名字下葬。
赵睿安离京的那日,长安初雪。他从东平来,几经辗转,少年半生已去,又回到东平,那里自有他的皇图霸业在等他,只是没人知道,他也曾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过少年时的满腹筹谋与唾手可得的机会。
十里烟花,化心头朱砂。此别再见,也许,他们终将为敌。
“东平王走的那天,我好像在他的车驾后面看到青湖娘娘了。”燕檀却忽然犹豫道。
宋星遥头微垂,抚着手炉。
东平王护送葛逻迦回去的那日,宋星遥也去了,站在临街的阁楼里远远的送。长长的护卫队伍里,有位铁勒侍女,确与韩青湖有几分相似。但那又如何呢
她淡道“我没瞧见,许是你眼花。娘娘已经死了。”
燕檀只能重重叹口气。
“派去林府的人可回来了”宋星遥又问她。
“回来了。”燕檀回道,“说是林将军的病情已有起色,如今能下地走几步了,汤食也进得多了。”
宋星遥点点头“那就好,林宴惦记着呢。”
林晚死了,被从背后一箭穿心,当场便断了气,死的时候犹不甘心,双眸难阖。
放箭的人是裴远,与那一世宋星遥的结局几乎一模一样。
林将军失去独女,大病一场,汤食不进,到十二月方有好转,因着林晚之死,宋星遥没去林府,只时常派人送些补品过去探望,毕竟这是林宴最关心的人之一。
而林宴
廊下匆匆跑来一个小丫头,是新招进府的,边跑边唤“娘子,燕檀姐姐”
“大呼小叫什么”燕檀拧眉斥道。
“快快回屋”小丫头跑得气喘吁吁,话也说不利索。
“怎么莫非郎君醒了”燕檀问道。
宋星遥也转过身望着那小丫头。
可小丫头摇了头,吞吞口水才说顺“不是,宫里把娘子的朝服送出来了。”
宋星遥意兴斓珊地道“知道了。”
皇帝驾崩,举国皆哀,再加宫变之后长安乱相四起,虽然已得皇帝口谕授位,但女帝继位前所未有,朝野内外反对之音不断,所幸赵幼珍果决狠辣,又有兵权傍身,三个月时间扫清朝野内外障碍,将宫变的影响降到最低。
继位大典,安排在开春。
宋星遥是她亲信,朝服由宫里裁制,今日送到韩家。
屋里生着炭盆,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宋星遥进屋就褪下厚实披风,看着桁架上挂的沉重朝服发呆,有些无趣,提不起劲来试衣。她看了片刻,转身进了最里边的寝间。
寝间的窗只开了一道透气的缝,光线昏昏沉沉,桌角的香燃了一半,床榻上的幔帐掖得实,还是睡中的样子。宋星遥几步走到榻前,伸手撩开幔帐,望向躺在床中的男人。
凌乱长发散了满枕,半笼着林宴苍白的脸,他双眸轻闭,呼吸轻缓,丝被盖到他胸口,露出素白里衣的交领襟口。
就这么望去,他犹如美人,病态的模样惹人生怜。
宋星遥怔怔看了半晌,伸手拨开他的衣襟,指尖点上他右胸的伤痕。他身上有两处伤痕,一处在肩背,一处在右胸。右胸这一处,就是当日林晚匕首所刺留下的,如今伤口已愈合,只留了道疤。
只是,外伤虽愈,内伤却
她正想着,手却忽然被人捉住。
床上的人还闭着眼,口中却传出声音“的,宋舍人这是要做什么”
宋星遥抽手不及,没好气道“瞧瞧你打算睡到几时,今日约了施针,小安大夫已经等你半天了。”
“又要挨针。”林宴咳了两声,从床上坐起,抱怨道。
“你好意思抱怨明知道逢三日一施针,今日本就是施针日,你昨晚还在官署忙到半夜才回,早上睡得人事不省林宴,你有没把我的话听进去你的伤没好,没好没好若再这样,我我回娘家不管你了。”宋星遥恼道。
那伤伤及要害,费了好大的劲力才保下他的命来,大夫说了后续要好生将养,偏他总不当回事。
“是我错,我错。娘子莫气,下个月女帝登基,太史局观星择吉,准备祭礼,忙得不可开交,事儿多。况且我一个新进的人,好不容易老师愿意给我个学习的机会,让我跟着他,我不好走开。”林宴把人搂入怀中,连声道歉,认错认得十分干脆。
十一月中旬时,因为伤情需要休养的关系,林宴得偿所愿,进了太史局,得个清闲的官职。
宋星遥推开他“老师就太史局那个整天叨叨的老神棍太史令吧他为难你了一个病人,他也好意思我找他去”
“别娘子冷静。”林宴苦笑着拉住她。
如今一碰到他的事,宋星遥就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炸。
安抚了许久,林宴才把气呼呼的宋星遥哄好,又在她耳边道“遥遥,我昨天见着太史令的小孙孙了,包在襁褓里,一逗就笑,着实可爱。”
“多可爱”宋星遥挨着他一抬眼皮问道。
“很可爱,你见着就知道了。遥遥也喜欢孩子吧”
“林宴,你有话就说,别跟我打哑谜。”宋星遥道。
“两年的观察时间也快到了,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提早结束观察时间”
夫妻成亲之时做过约定,宋星遥先观察两年再决定要不要孩子。
宋星遥瞥他“你一个病人,还想这些我怕你心有余力不足”
只这一句话,林宴的俊脸顿时沉了。
什么都可以置疑,这个断然不行。
“宋星遥,既这样我当你答应了行不行,试过便知。”林宴抱着她往床上一滚。
“我不要”宋星遥尖叫,“长公主刚登基,我还有许多事要忙,我不要带孩子。”
“我带。”林宴俯头,封唇。
站在屋外的燕檀又把耳朵一堵,朝天空白了一眼,赶跑院里的丫头,自己也出了宋星遥与林宴的小院,将门关紧。
她已经习惯这样的情景了。
开春,女帝继位。
新政一项项颁布,朝野渐稳。
太史局来了两位客人,终南山玄清宫的王真人与他的徒弟。这两人不仅和太史令相熟,与林宴也熟。当年林宴替先皇出家就在玄清宫修行,王真人的徒弟与他年岁相当,交情甚笃。
“林兄,你急什么咱们有几年没见了,不去喝两杯”这小徒弟初次入京,想找林宴讨酒喝,不想下值时刻,林宴跑得比谁都快,连着几天没看到人,这日总算被他逮着。
林宴扯扯衣袖,口中连声道“改日改日。”
“择日不如撞日。再过两天我就与师父回玄清宫了。”小徒弟不肯撒手,非要拉他去喝酒。
“今日确实不成,喝酒什么的,改天再说,我得告辞了。”林宴不松口,狠狠一扯衣袖,脚底抹油般溜了。
小徒弟被晾在原地,很是不解“不就是想让他做东请喝个酒,怎么像要给他喂毒一般”
“你怕是不知道吧,咱们这位大人从来不与同僚喝酒的。他来太史局快半年,一次酒也没与我们饮过。”有人看不过眼,过来与小徒弟笑道。
“为何”小徒弟更纳闷了。
“家里那位管得严。”那人笑道,“他兜里也没钱。”
如今全长安的人,有谁不知道,韩家有位镇山太岁,林宴出了名的惧内。
小徒弟瞪大了眼这么个谪仙般的人物,怕老婆
“别听他瞎说,那是韩大人去年受了重伤,一直没好齐全,不能喝酒。他媳妇怕他在外头背着偷酒,所以把他的银钱给断了。”另一人过来笑着解释着。
“那也不至于一滴酒都不让碰吧我看就是他惧内什么事都被他家那位管得严严实实。”
“这么惨他娶了什么母老虎,我去会会替他说说理”
小徒弟很有义气,闻言义愤填膺要替林宴出头,只是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人捂了嘴。
“别,那小祖宗你惹不起,连咱们太史令大人都让她三分呢。”
“可不是,快把这心思收了。”
小徒弟愈发好奇“到底什么人物”
什么人物
当今圣人最宠信的女官,女帝的贴身近侍,含章阁舍人。
名闻长安的宋星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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