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修罗二场

    药玉枕连同医士的信函, 都在十日后送回宋家交到宋星遥手中,比宋星遥预料的时间晚了许多日。

    这日恰逢宋家乔迁新宅,在家里置了三桌席面, 小请亲友热房。三进带园子的宅第, 地段偏了些,但胜在格局方正,比先前宽敞许多,就算大女儿带着女婿一家回来, 再算上以后宋星遥成亲归宁, 一家子热热闹闹地住起来也都尽够。

    孙氏进进出出的招呼客人,大女儿宋星吟陪着母亲前后照应, 女婿徐仕峰则与宋家父子一道在正堂陪男宾说话,作为小女儿的宋星遥是天生的孩子王, 就负责带着两个外甥在园子里玩。

    公主府的信函送达, 宋星遥便让祁归海和荔枝陪着外甥,自己则躲到最高处的凉亭里, 独自拆信。

    医士的信写得很详尽药玉乃以西域曼陀罗全株辅以数种药材共同萃炼的药汁浸泡,确是关外名产。曼陀罗本可入药, 少量服食确有镇定宁神助眠的功效, 倘若大量服食或嗅闻,则会导致谵妄昏阙等症, 重者致死,但药玉中的曼陀罗含量药用价值大过毒性,并无问题, 有问题的是加要曼陀汁中的辅药。

    医士并未查出辅药所用为何, 然而以鼠验枕时发现, 此枕的药香有令鼠成瘾的成份, 若是长期吸入,会产生强烈依赖,一旦离开此枕,老鼠便会隐入焦躁不安甚至发狂的境地,也正因为观察需要时间,所以才晚了多日送来。医士估算,若将鼠换人,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就会成瘾。

    宋星遥情不自禁攥手将抓信处揉皱。

    三个月到半年,她的父亲母亲便都会因此成瘾进而受他们控制,到时候他们想通过他们家窃取军械图纸还不是手到擒来宋家又没背景,一旦出事,曾素娘拍拍屁股走人,所有罪责都由宋岳文承担,就算查,也未必查得到他们头上和上辈子一样,都是令宋家灭门的毒计。

    宋星遥心头火起,恨不得将曾素娘揪出生吞,但一想到林宴的警告便又只能忍下。园中小路传来女人谈笑声,借着草木遮挡,宋星遥朝外窥去,正好看到母亲着曾素娘逛新园子,两人手挽手一副闺中密友的亲热状。曾素娘丈夫已经病故,还在守孝,穿了套素净的衣裙,来了也不见外客,只和孙氏说话,这么望去就是个普通的小妇人。

    二人已往凉亭走来,想是要小憩,宋星遥将信折好塞进胸口,急急将药玉枕往亭外花丛里一放,起身迎人“阿娘,曾姨。”

    “六娘。”曾素娘看到宋星遥倒是很高兴,寡淡的脸上现出几分欢喜来,拉着她好一番看后才在亭中坐下。

    宋星遥也不急着走,陪着母亲与曾素娘聊起,耐性十足引导话题,慢慢试探起来。

    “我听阿娘说曾姨的娘家弟弟进京了,带了好些关外货要寻买家”

    孙氏敲了她的头一下“这孩子,打听这些做什么”

    曾素娘却笑着点头“可不是嘛,我那不成器的弟弟好不容易长进一次,打算振兴家业,我这做姐姐自然高兴,六娘投在长公主门下,手中可有门路”

    “我不过是个管内宅的舍人,能有什么门路,曾姨太看得起我了。我不过是前两天把你送阿娘的药玉枕借回屋枕了几晚,觉得甚好,也想再买一个带回公主府去。不过在市面上打听了一圈,都没找着这枕头,才知道这药玉枕来历不小。”宋星遥挽着母亲的手道。

    “这枕头还有来历”孙氏奇道。

    “可不是嘛。这药玉枕是关外名产”宋星遥便将医士信中所言拣了几句说出,又道,“那曼陀罗可是西域名花,关内不产,所以名贵,价格本就极高,这药玉以萃炼的花汁浸泡两年,那得用多少曼陀罗再加上辅药香料,能不贵吗听说都是关外那些小国的皇室专用,我在长安打听了一圈,也没打听出来哪家有卖,有价无市的东西,只好来求曾姨了。”

    “这么贵重”孙氏闻言却是吃惊得望向曾素娘,“素娘,我道只是普通药枕,没想到如此贵重,我可不敢收”

    “你我姐妹一场,有什么敢不敢收的。这东西我弟弟给了我,也就是件器物罢了。”曾素娘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很快垂眸掩盖,只笑道,“只是这样的东西,我弟弟也只有一件,再多怕也没有。”她又抬头,望着孙氏和宋星遥道,“不是我说,这枕头虽好,到底是药用,适合年纪大点的,六娘这年纪轻轻的,犯不上用这些东西。”

    “说得也是,遥遥,你别老枕。”孙氏一听,便觉有理。

    “阿娘我就借用一下,晚上还你。”宋星遥撒娇道,又问,“那曾姨的弟弟现下何处呢关外的货物定有许多有意思的东西,我想挑两件献予长公主。”

    曾素娘刚要作答,眼角余光却忽然扫过宋星遥身后花丛,宋星遥挪挪屁股,挡去她的目光,她复又笑起,却改了口“我弟弟那里现在堆得乱,你一个女孩子就别去了,改天我让人给你送个货单来,你有什么相中的,我再让他派人给你送过来瞧瞧就是。”

    “好啊,谢谢曾姨。”宋星遥甜甜应了。

    一时间歇够脚,孙氏还有客人要招呼,与曾素娘起身离去,待二人走后,宋星遥才沉下脸起身,回头一看,果然是自己藏得太急,那药玉枕露了一角在外,适才应该被曾素娘看去了。

    她隐隐有些担忧,抱着药玉枕回屋,心里只道这枕头不能再留。

    到了夜里,宾客散去,宋岳文又犯头疼症,孙氏让人来取药玉枕,结果得到的回复却是,宋星遥把枕头不小心给砸碎了,将孙氏给气了个倒卯。

    十月入冬,外头冷风凛冽,密闭的石室内却因生着两个大火盆而又闷热非常。

    座上女人依旧穿着火红衣裙,懒洋洋把玩手中弯刀,听下属禀事。

    “药玉枕之事已被宋家六娘察觉,曾氏身份有曝露之虞,顺藤摸瓜,只恐查到此处。”

    女人没说话,继续玩着弯刀,片刻后才向下首站的男人问道“裴公子觉得该如何解决此事”

    裴远被点名,面无表情冷道“死人不会多嘴。”

    “有道理。那就灭口吧。”女人笑着将弯刀挥下。

    弯刀在半空划出霜光。

    长安城郊北侧山中,一行人追踪至此,就地落脚,正生火扎营。

    林宴站在山头朝下远眺,只看到一片葱郁树林。

    半空中忽然传来破空之响,一箭擦过他脸侧,射入他身畔树杆间,箭尖之上插着张字条。林宴上前,飞快取下字条展下。

    信上只有寥寥数字,他却脸色大变。

    又过数日,宋梦驰的婚期逼近,宋星遥却有些莫名焦灼。她已将曾素娘之事去信林宴,但是伍念回复,林宴人不在京城,竟是已离长安近一个月,她却一点消息没有收到。

    曾素娘之事,始终是悬在她头上的一柄锐剑。

    “怎么又心不在焉”赵睿安刮了下她的鼻梁,不悦道。

    “那你怎么又这么开心”宋星遥回神冲他一笑,反问他。瞧着赵睿安这张人间富贵闲花的脸,她沉重心情暂卸。

    今日两人又约在了赵睿安的宅子里,赵睿安说有好东西要给她看。

    “当然高兴。我母亲给我回信了。”

    “王妃的身体可好”宋星遥被他的情绪感染,亦喜道。

    “我母亲听闻我要娶妻,心情一好,百病全消。”他把她拉到身侧,从怀里摸出封信来展开,“瞧,我母亲亲笔写的。”

    “你怎么”宋星遥脸一红。这信一来一回得有个把月时间,他去信的时候,她还没同意嫁他。

    “我有信心,你会点头,就在家书上写了我要娶我心仪的娘子。”赵睿安笑眯眯的,满面惬意,“我母亲的身体已有好转,还给我捎了不少东西,有一些,是给你的。”

    “我的”宋星遥诧异道。

    “嗯。”赵睿安说着命人捧来来自东平的礼物。

    头面首饰样样俱精,另还有一套绣工绝伦的百子裙,大喜的颜色。

    “我母亲说,虽未能亲见儿媳,不过见面礼不能少。”赵睿安领着她一件件看过去。

    宋星遥边看边道“王妃费心了。”又停在那裙前,抚过裙上刺绣道,“你母妃,定是极温柔的人。”

    “我母亲是江南人,最是温柔和悦,你若见到,定会喜欢。”赵睿安笑道,笑里又有些落寞。

    正因为太过温柔,不争不抢,又没背景,唯一的儿子不在身边,她的日子不好过,虚有王妃头衔罢了,处处受人掣肘,无爱无宠,连儿子的婚事,也不能参加。

    从东平府出来,天色渐晚,赵睿安照例要送宋星遥回家。马车已经套好,等二人坐进后便缓缓出发。宋星遥和他肩并肩坐着,听他兴致勃勃谈东平郡的风土人情。

    她看得出来,他怀念故乡和母亲。

    “这么多年没回去,也不知道东平现下如何。”说了许久,赵睿安才感慨道。

    “有机会,你带我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宋星遥便笑吟吟开口。

    “你愿意同我回去”

    “听你说得这么美,我自然想去瞧瞧,只不过”她欲言又止,怕拂他兴致。

    赵睿安却听懂她言下之意,一把揽住她的肩“我懂。”

    宋星遥笑笑,将窗帘挑开细缝,笑容忽落“这不是回宋府的路我们到哪了”

    赵睿安一惊,将帘子彻底挑起,马车已经驶进偏僻巷弄,也不知通往哪里,周围一个行人都没有,他飞快到车门前踹开门,道“停马”

    车夫却不管不顾,鞭子更加猛烈抽马,马车朝前疾驰。赵睿安大步纵出,飞起一脚将车夫踹下马车,接了车夫的缰绳,正要拉停马儿,空中却忽然飞来几支长箭,朝马车射去。

    “趴下。”赵睿安急吼一声。

    那箭头簇亮,能贯穿车壁。

    宋星遥在车里不知出了何险,闻言不及细想就趴在车厢内,只闻几声锐利响动,车厢已被几支箭贯透。马儿受惊嘶鸣,已无法控制,赵睿安只能道“六娘,出来”宋星遥便趴着朝向爬去,很快爬到车门处,赵睿安飞快攥住她的手腕,将人揽进怀中,抱着她跳下马车,就地一滚,落到地面。宋星遥晕眩片刻被他拉起,这才看到四周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黑衣人,扬刀而至,没说半句废话。

    刀刀杀招,取她性命。

    赵睿安以一敌众,还要护着她,力有不逮,被逼至墙角,宋星遥眼见情势不对,推他“你别管我,先走吧。他们目标是我。”赵睿安手里是捡的木棍,挥棍挡掉一击,那木棍也被削成两截,闻言头也没回,并不作答,只将她护得更紧。

    然而到底以寡敌众,赵睿安气力渐竭,露出破绽叫人窥得,一刀落下,眼见就要砍在他手臂之上,电光火石头只闻“铮”地一声,一剑横来,挑开那刀。

    宋星遥惊魂未定地转头,只瞧林宴如神兵天降,飞身落在赵睿安身边,身后是他带来的护卫。

    情势顿时逆转,黑衣杀手眼见不对,立时便撤,退得飞快,林宴的人抓住两个,只可惜这二人身上藏毒,眼见被擒,竟未置一辞便咬毒自尽,一个活口也没留。

    宋星遥已从赵睿安身后出来,心脏“咚咚”没完,只问林宴“出了何事”

    林宴沉眸看看她,又看看赵睿安,道“我不是让你别管那件事”

    “我没有”宋星遥正要否认,忽想起药玉枕来,不过几句话的试探,就打草惊蛇了对方的水,该有多深

    如此一想,她后背发冷地闭了嘴。

    “还有,我交给你的人,你为何不带在身边”林宴动怒质问,声音不小。

    宋星遥确实是松懈了。李家风波过后,长安平静无事,她又总和赵睿安进进出出,不想身边老带着林宴的人,赵睿安在男女之事上有些霸道,她也没让祁归海跟着,谁想这天没黑尽,又在长安城中,竟会发生这样的事。

    思及此,她转头望向赵睿安。赵睿安似乎没听到他们的对话,只是看着地上的尸体,眼中戾气满布,已不同往日。

    “你的手”宋星遥一步回到他身边,捧起他的手。

    他手上还是挨了一刀,血正从袖管里滴下,他却无所觉,直到听见宋星遥的声音,才回过神来,眸中杀意不减,只将按着宋星遥后脑将人抱入怀中。

    林宴的手攥紧入袖,与赵睿安目光对上。

    赵睿安方勾唇冷笑“不劳韩公子费心,我会护她。”

    “是吗可韩某瞧不出世子有护人之力。”林宴回他。

    宋星遥只觉赵睿安气息骤沉,眼见要吵,忙挣出他的怀抱,道“别废话了,先找大夫看看你的手,这些人的身份,也要好好查查,林宴”

    她还是习惯喊他从前名字。

    林宴点头,面若冰霜“知道了。”

    “你们的默契,倒是不错。”赵睿安按住伤臂,朝宋星遥冷道。

    宋星遥觉得场面有点失控。

    头疼。

    夜深,各归各宅,这注定是个无眠夜。

    城郊暗室火盆依旧燃得滚热,女人照旧坐在主座上,听属下汇报一场失败的刺杀,并未动怒。正听到一半,石门外忽然传来守门人的声音“主人”话没结束,就化成一声惨叫,守门者被震飞,有人随之踏入石室。

    女人从主座上下来,笑意越发妩媚。

    来人是个斗篷遮身、面罩覆脸的男人,声音沉得发寒。

    “都滚出去。”他一声喝令。

    石室中站的人都战战兢兢退出,裴远亦在其中,他瞧了那斗篷人几眼,才与众人一起退出,石门合牢,室中只剩两人。

    见人都走得精光,那女人款款走到男人身畔,一双深邃眼眸风情潋滟地望着他,但男人并没怜香惜玉的心思,手中锐光闪过,翻手就掐中女人咽喉。

    “我早与你父罕说定,京畿事务归我负责。谁让你在长安城中动手”

    女人未惊,仍笑“你们中原人就这么对待远到而来的客人我可是不远千里帮你带了封家书过来,你不想先看看”

    语毕,她双指夹着封信举到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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