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星遥一大早就抱着东西出门。
自莫宅大火前夜, 她在林家与他见过之后,他二人就再没私下相会, 到如今已逾三个月。
初雪刚停,路边不少早起的百姓正洒盐扫雪,寒冬的清晨,只闻笤帚铁铲刮地的沙沙声,剩下就是车轱辘压过青石板路时催人入睡的声音。宋星遥一手抱着手炉坐在马车里发怔,一手按在身侧的包袱上,心绪纷杂。
没过多久, 马车就渐渐停了, 驾车的祁归海在外头唤了声, 她回神抱起包袱跑下马车。
马车外是幢崭新的宅子, 宅子无名姓,门楣上挂了块匾,只写着“北指南倾”四个字, 那原是林宴挂在书房外的匾额。
林宴约见面的地方,不是狸馆, 而是他的新宅。
这个宅子上辈子并不属于林宴, 宋星遥没来过,全然陌生。
“皇城根下五进的宅子,再没比这处更好的了。娘子脚下慢些, 小心石阶。”出来招呼她的是个年轻小厮,很是机伶讨喜,一边请她进宅, 一边絮絮叨叨介绍起宅子来。
西为主宅, 东接花园, 四周有山石为靠, 没有林家宽阔奢华,但比林家要雅致,鹤壁飞檐草木葱郁,远楼近阁残雪未散,透出几分仙气,是林宴的风骨,不过路上遇到几处通向花园的月门,里面却还是空落落的。
“这宅子才建了一半,后头与花园还空着。公子说留着给以后的主家娘子拿主意。”小厮瞧着宋星遥纳闷,便解释起来,又道,“前头就是公子书房,书房是重地,外人不得擅入,小人就陪娘子到这里。您进去后一条道走到底,就是书房,公子在里面等您。”
“好,谢谢小哥。”宋星遥道了谢,径直往里去了。
穿过个小花园,就是林宴书房。书房是三层高阁,有点像林家观星赏月的银湾阁,但楼阁依旧无名,只在阁前立石刻字,林宴的笔迹。
星遥海宴。
宋星遥的目光匆匆掠过那块石头,又往阁楼去了。阁楼门敞着,里头通透,另一侧是临水的悬门,正中摆着书案,两侧落屏,林宴就站在悬门的竹帘下,依旧是半旧的道袍,外面套着件披风,长发简束的居家打扮。
阿嚏
湖面的风直吹进阁,宋星遥冷得打了个喷嚏。林宴闻声将门关上,转身拂袖,又将宋星遥那一侧的门窗扫上,宋星遥吸吸鼻子“你都不冷吗”
“抱歉。”林宴道歉。
门一关上,屋里马上就回暖,宋星遥这才发现房中已有炭盆。
“这有什么可道歉的”宋星遥把手上东西放下,到炭盆前烤手。
林宴也不知道,只是习惯使然,觉得冻到她是自己的错。
她烤暖了手,林宴已经倒来杯热茶,道“把外披解了吧。”
宋星遥的外披厚实,在炭盆旁边没两下就要焐出汗来,她一热就要发红疹,林宴记得。
“不了,说几句话就走。”宋星遥摇头。
这是长话短说的开场白,林宴蹙蹙眉“这么急你有事”
“没有,不过”宋星遥与他目光撞上,依旧是清冷的眸,从前宋星遥觉得凉薄,如今却觉得这目光更像刀剑锋芒,让人无所遁形,有着看透人心的洞悉力。
她忽然说不出口。
“不过什么”林宴反问,又道,“若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放一放,我们很久没见,你不想知道我这三个月在查什么”
宋星遥攥攥拳又摇了头,斟酌言语后才小心道“我来此不是为了这件事,只是想来谢谢你。那日你及时赶来救我一命,我很感激,多谢你的救命之恩。”说话间她郑重向他点头致谢。
林宴不作回应,她便又道“林宴,我记得我刚到长安时,我们曾经达成共识,往前走,不回头,你可记得”
“记得。”他垂头,端起自己那杯茶,往唇边送去。
“两年了,我们一直都在往前走,也改变了许多东西。我入公主府,你离开林家,一切都与从前不同。我想,我们应该都实现了这个共识的一半。”她字斟句酌地说。
林宴半垂的脸神情不清,手却微微一颤,茶汤洒在他手背上,他想他已经猜到宋星遥要说什么。
“往前走,不回头。”一半,就是前三个字。
还有一半没能实现。
“与你同袍,我很开心,你教会我许多,此为二谢。虽说与你之间始于交易,但你帮我良多,若是无你,我走不到今日,此为三谢。”宋星遥深深吸口气,觉得长痛不如短痛,于是越说越快,也不再看他的眼。
看多了,会心软,也会疼。
“你付出如此之大的精力,只是单纯为了与长公主合作我猜你有别的原因。若是我猜错,你就当我自作多情。我们既然已经走出来了,不是该与从前彻底告别我会追求我的幸福,你也不必守着旧痛不放,你说呢”她道。
“旧痛你如此形容自己吗”林宴将茶盏放下,轻拭手背,渐抬的眉眼不再冷清,“遥遥,你没说实话。你今日来此,不是为了谢我,是因为赵睿安吧”
看到她与赵睿安亲昵相处再怎么痛,也不及她亲口告诉他要告别来得痛。
她求他放手。
其实他确实应该放手。他们之间,他坚持得比她更久,多出那十二年每一天都是煎熬,原以为苦尽甘来的重生,却是新一轮折磨的开始,他何偿不知道放手
放手,他们才能各自幸福。
“赵睿安真有那么好好到让你可以不顾宋家安危,不管曾素娘之危要与我割席断交你是这个意思吗”他又问道。
“我没不顾宋家安危,曾素娘之事我会查,只是不再借你之力。赵睿安好与不好,那都是我的选择,便不是他,往后也还会是其他人,我与你始终要有个了断,不能夹缠不清,否则对后来人并不公平。不管是我还是你。”
不止是赵睿安,还有他将来可能会娶的妻子,都不公平,不是吗
她说着走到书案前,将包袱打开,一点点露出包在里面的木匣。
“如今你已非林家子,不必再担心东西被县主她们所得,你的嘱托我完成了,这匣子完譬归赵。还有这枚虎符,也还你。”她又从荷包里将虎符取出,双手捧着放到匣子上,“从今往后,我们不要再见了。”
一句话,叫林宴的眸光又深一重。
他的语气声音却还如常“你真觉得可以与我了断吗宋星遥,你爱过我没”
从第一眼看见,少女情思涌动,她追他两年,心里眼里全都是他,成婚之初,也依旧是甜的,她眼中再没容下过第二个男人。
爱过吗
“爱过。”那是她弥足珍贵的少女时光,一生唯一热烈的感情,谁都不能否定。
“爱过,你却如此轻易放手”他拾起虎符,状似漫不经心地抚着。
“轻易林宴,与你的夫妻一场,我舍命赔给这段感情,你却说轻易”宋星遥扬声道。
他还想她如何
“在那之前,你就已经要走了你凭一腔热血嫁予我,却根本不了解我,你离开,不是因为林家泥潭,而是因为我非你所想所求。你根本没爱过我,当年如此,如今亦然,你何曾爱过赵睿安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他有多少你所不知的面目倘若你知道了,你还能一如既往的言爱吗你不能”
他质问她,宋星遥边听边摇头“不是,不是的”她越听越怒,谁都能否定她的感情,唯独林宴不能,“林宴,你闭嘴我爱你数年,你凭什么否定”
咚
虎符被他狠狠掷出,撞到墙壁弹到地面,他挥袖而过,只闻“哗啦”乱响,案上的香炉被人打翻,香灰洒了满地,浓郁的香味弥漫整屋,呛得宋星遥直咳。宋星遥退了两步,林宴并不肯放过她,将她一把抓到怀中按下,死死抵在了桌案上。
冷静从容的假相被宋星遥的爪牙撕裂,他失了分寸。
“宋星遥,你说你曾爱我数年,可你扪心自问,你爱的到底是我这个人,还是爱我这张脸这身皮肉亦或是你心里对我虚幻的假想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不是神不是仙,我只是个凡人。如果你要找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明,能够满足你所有幻想,那你该去请寺庙里的佛像”林宴被她激怒,脸颊潮红,双眸紧锁宋星遥,宛如狼鹰,“你不过就是发现,我并非如你想得那般人物”
什么谪仙,什么君子,全他妈的狗屎。
他不是,他从来都不是。
所有最初被她喜欢的表相,那所谓的谪仙气度、清冷出尘,只是浅薄的吸引,到后来变成了她眼里的冷漠疏离,只因他不如她所愿。她嫁的,只是她的想像,而他却是实实在在的普通人。
这世间,哪有完美的人他不是,她亦然。但他愿意为她改变,可她却等不及了。
幻想被现实打败,那才是她离开的真正原因。
宋星遥似乎被他的愤怒吓到,静默不语认识他的时间有十多年了,这其中还有七年夫妻共处,她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失控。从前两人吵得再凶,他也没说过半句重话,最多不过摔门避静。
是被她逼的吗
见她发怔,林宴亦察觉自己的失控,逐渐放轻了语气,垂下头,唇中鼻间的气息拂过她脸颊。
“宋星遥,你我夫妻七年,我才那个被你一早放弃的人你没有那么无辜。”
怒焰渐去,那话中更多的,是失去她的无奈痛苦与长达十二年的孤独,他情根深种之时,她已然抽身而去。
宋星遥半躺书案上,抬手拂开他垂过脸颊的凌乱发丝,道“就算是,又怎样你要同我争这是非对错可不论孰对孰错,都已经是过去了,你苦了这么多年,为何仍不愿放手”
“我想,可我做不到。你说我不甘心也罢,太固执也罢,我们明明可以很幸福的,不是吗凭何我要放弃我一直在朝前走,从没回头,可不回头并不代表我就该放弃本来就属于我的幸福。”林宴的唇逼至她颊侧,缓缓上游,慢慢靠近她的唇。
宋星遥被他气息彻底包裹,心头大乱,身如木石僵硬,一时半刻竟忘了要挣扎,他倏尔扬唇,露出与从前截然不同的笑来,像来自神佛的蛊惑,轻轻摩挲过她的唇瓣,宋星遥差一点点失声而吟。
这个见鬼的男人
就在她以为他要肆意而为,回神打算挣扎里,他却又离开她的唇,只留她独自急喘羞怒。
“遥遥,你对我,还是有感觉的,别自欺欺人。”林宴依旧俯身抵着她,悲苦渐去,笑容有些狂妄,是他该有的模样,“你不必急着否认,我让你玩。你想与赵睿安一起,那就在一起。我与你打个赌,我赌赵睿安非你良配,你敢和我赌吗”
“荒谬我为何要与你赌这个你快起开”宋星遥涨红了脸,伸手推他。
“你不是相信自己的选择,信他赵睿安那为何不敢与我赌若你赢了,这匣子财宝归你。”林宴伸手将她方才刚送回的匣子推到她脸侧。
“谁稀罕你这些臭钱”宋星遥看也不看那匣子。
“那再加上这个。”他的手伸到书案的暗屉里,摸出一份宗卷,有什么东西被他动作带出,“叮当”一声落到地上,他也没管,只将宗卷压在匣上。
宋星遥侧过脸却看不清那宗卷是何,冷道“不要。”
“这是佛盏的资料,里面有关于曾素娘的消息。如果你相信他,那这场赌对你没有损失,你照样能与他双宿双栖,我从此离开你的视线,并无条件替你铲除所有与曾素娘有关的危险。”
宋星遥静默许久,她承认自己被这个筹码打动了。
“如果我输了呢”她问他。
“那就嫁给我,心甘情愿地嫁”他这人没什么长处,但耐性特别好,上一世能撑十二年,这一世就同样也能撑撑到这辈子完结。
哪天她回来,这场豪赌才算结束。
“林宴,你疯了”宋星遥终于推开他起身。
心脏狂跳不止。也不知是被他说中她不够信任赵睿安,还是心疼这场赌局必将耗去他半世光阴,她难受至极,不管赌注多厚,她都不愿。
“我不和你赌。”她迅速转身,不想再同他说下去。
“叮”一声,她脚上踢到某样东西,她低头望去,那应该是刚才被他不小心从暗屉里带出的东西。
一柄薄刃。
她瞳孔骤缩,如被定身般站在原地,几段凌乱画面自脑中闪过,她情不自禁俯身去拾,林宴却飞快走来,一把钳住她的手臂,脚尖堪堪踢到那东西,宋星遥只见银光一闪,那东西竟被他踢到书柜底下,再也看不到。
“为何不赌我只是求一个机会罢了。七年夫妻,十二年煎熬,两年相扶,就换这一次机会,若败,我原赌服输,从此与你各生欢喜,不再相见。”
宋星遥没说话,转而抬头定定看他。
火光在脑中熊熊燃烧,那个人,抱她走过生死。
“好,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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