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朝,永嘉十年,春。
风和日丽,碧空如洗。
蜿蜒曲折的山道上,一队车马迤逦而行。
为首少年鲜衣怒马,笑容明亮,细看眉眼间却有着化不去的愁闷。
苏瑾飘在半空,如背后灵一样跟随少年而动。
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近一月,苏瑾从最初的震惊庆幸,到失落遗憾,不过短短几日而已,如今已能做到泰然自若,再不为眼前景象所动。
少年出自镇北侯苏府,为镇北侯世子嫡二子,同辈堂兄弟中排第五,人称苏府君五少,简称苏君五,出身显贵。
巧的是,少年不但跟他同姓,还跟他同名,同样单名一个“瑾”字。
或许,这就是苏瑾在事业如日中天之际,被一颗流星砸进古代,在少年身边醒来又无法远离的缘故。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令苏瑾侧目的是,少年特别的“身份”!
一开始,苏瑾以为少年姓苏名君,结果大错特错。跟他同姓这点倒是无误,“君”字代表的却非名,而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凡称呼前带君字的都代表未婚待嫁男性,称呼后缀“君”字则为出嫁男性。
刚知道“君”字含义时,苏瑾完全是懵的。
这里被冠上“君”字,以区分不同身份之人,那可都是货真价实的男性,并非小说里臆想的双儿、哥儿、雌性之类。
同样身为男儿,有人能当家作主,有人却要为国为家牺牲,以男人身份嫁出去,为人类繁衍做贡献,其中不公可想而知,问题自是随之而来。
为解决这一隐患,身份定夺多半在年幼之时,最多不超过六岁,再大,事情就有些不好办。
苏君五就应了这一点,他在九岁时被赶鸭子上架定了君少爷的身份。古人早熟得很,别看只有九岁,在苏瑾这个现代人眼中不过还是个小孩子,却早已清楚侯府少爷跟侯府君少爷之间的差别,再加上出于种种缘由,这几年苏君五一直郁郁不得志。
苏瑾百无聊赖,思维天马行空,想着有的没的,变故就在刹那间发生。
原本跑得好好的马突然发狂,连带着另一匹也受惊而动,拉着车驾不管不顾朝前狂奔而去。
首当其冲便是随行在前的苏君五,更要命的是,前方正是山道拐角……
苏瑾下意识出声提醒:“杀马救人!”
结果只是徒劳,镇北侯府一行人对他的话毫无反应,第一时间是去控制马匹,而非釜底抽薪。
苏瑾此时才后知后觉想起他现在是个“阿飘”,别人看不见他,也听不到他说话。
事情按照既定步调发展,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该发生还是发生了。
这事说来话长,实则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镇北侯府一行人根本来不及思考,只能凭借本能行事。
措不及防下,苏君五第一个被波及,身下马匹被撞翻,他直接从马背上摔飞出去,朝山道旁跌落。
而很不幸,这一段山道底下是悬崖。
“少爷!”见到这一幕,落在后面的近侍翰墨眼都红了,撕心裂肺喊道。
亲卫苏茗反应极快,在苏君五被甩飞出去之际,便纵身飞跃下马,直奔对方坠落处而去。
其他护卫也开始迅速展开行动,分成两拨,一拨去救苏君五,一拨去救车驾内镇北侯世子夫人。
所有人都在竭力救援,苏君五也没放弃,坐以待毙不是苏家作风,他正努力自救。
好在这一切没白费,苏君五自幼习武,虽后来成君少爷后疏于练习,基本反应能力还在,身体向山崖坠去,手中缰绳却牢牢拽住。也是因此,马匹被他不断往外带,险险挂在崖边,他在被抛飞后又被拉回,狠狠撞向崖壁,晕死过去。
苏瑾跟着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许是对车驾中亲人执念太深,苏君五昏过去前,竟奇迹般感应到了苏瑾的存在,连带着听到他的心声,脱口而出一句:“苏茗、苏荞,杀马救母亲!”
苏茗苏荞本是兵分两路,苏荞从座下马匹跃起,飞纵到疯马身上,苏茗则是去救苏君五。
闻言,苏茗不动。两人的职责是保护苏君五,分出一个苏荞去救世子夫人已是看在苏君五待世子夫人异常亲厚的份上,两个尽出,那他们这个亲卫也别当了。直到将苏君五拉上悬崖,交给翰墨,他才执行命令。
苏荞则想也不想便照做,“噗噗”两刀,手起刀落,疯马连带惊马几乎同一时间倒地。车厢惯性向前疾冲而去,苏荞连同慢他一步过来接应的苏茗齐齐施力,地上留下四行深深脚印,险之又险停在悬崖边,才堪堪止住车厢前冲之势。
苏君五昏过去之后的事,苏瑾一概不知。他在失去意识后,来到一个奇怪的地方,里面一片黑暗空寂,唯一的光源来自他本身。还不等他闹明白怎么回事,眼前倏地又出现另一个光团,不像他那般凝实,光芒异常黯淡,看起来几近虚无,好似随时都会消散。
随着光团越飘越近,苏瑾终于看清对方面容,那是一个模糊人影,瞧着颇有几分眼熟。突然,他福至心灵,这不就是苏君五吗,他这月来天天见,不会认错。
眼前这个光团是苏君五,那他……
苏瑾简直无语凝咽,随即又心情雀跃。
他有快一个月没跟人交流,就算他心性坚韧,耐得住寂寞,见到同类也倍感亲切,正欲上前交流,光团苏君五先开了口:
“救,母亲!”
苏瑾含笑搭腔:“已经在救了,不出意外,应该无性命之忧。”
光团苏君五并未理他,顿了一下便继续念叨,还是循环放送:
“母亲。”
“母亲。”
“母亲。”
……
苏瑾:“……”原来没神智吗,他还以为终于找到同伴了。
苏瑾不免失落,兀自沉浸在失望中,等他从自我情绪中抽离,脑海中已被“母亲”二字充斥,再不闻其他。
苏瑾起初一脸莫名,光团苏君五对他叨咕“母亲”作甚,他又无法帮他,既然对方如此记挂母亲,那他自己醒来亲自去瞧一眼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直到快被这曲循环调闹得一个头两个大,苏瑾方醒悟过来。
眼前这光团莫不是苏君五残存意识,口中所言是他执念,那岂不是说苏君五自救终究没成?
苏瑾眸光一暗,真是世事难料,如此年轻一个生命就这么随风逝去,实在令人扼腕。
唏嘘过后,苏瑾注意力重新转回眼前。一旦接受这个设定,他很快便意识到眼下状况。
那么多小说剧本影视剧不是白看的,这个黑暗空寂之地想来应该是苏君五意识海,光团苏君五对着他不断念叨“母亲”两字,当是临终托付。
执念不消,意识不散,苏瑾若不应承下来,十有八~九苏君五会成为植物人,无知无觉过一辈子。
而他苏瑾,就可能被困在苏君五这具身体中,直至苏君五身体彻底消亡。
苏瑾不喜欢强买强卖,哪怕结果对他来说可能是好的,随即又释然。他的来历本就怪异,因苏君五获得新生,自然该承担起他的责任,不就照顾镇北侯世子夫人,保她一世无忧,他答应就是。
随着苏瑾承诺,光团苏君五碎成点点星光,一部分融入黑暗,一部分融入苏瑾意识。
突然多了另一个人的记忆,苏瑾大脑越来越混沌,很快沉沉睡去。
等他醒来,已是三天之后。
苏瑾头一抽一抽的疼,还有些恶心想吐,偏又吐不出来。
这是脑震荡典型表现,苏瑾定了定神,等适应这股难受劲后,才打起精神打量四周。
不出所料,入目所及是熟悉的古色古香的卧室。
放眼望去,一色的花梨木家具。
花梨木的床,花梨木的软塌,花梨木的屏风梳妆台,花梨木的桌椅板凳,就连多宝阁,也是由花梨木制成。
苏瑾不由会心一笑,他的喜好跟苏君五真是像,他也喜欢浅色家具,颜色偏淡的花梨木正合他胃口。
苏瑾感觉有些渴,侧头望向桌子。他的记忆没错,透过天青色纱幔,他看到桌上摆着一个茶盘,上放一套甜白瓷茶具。
若下人没怠慢,茶壶里应该有热水。
听到动静,靠坐在脚踏上,头一点一点的池砚陡然惊醒,见苏瑾醒来,顿时喜笑颜开:“少爷,您醒了,头痛不痛,还想吐吗,饿不饿,小的这就让人去取膳……”
池砚不是聒噪之人,此刻却滔滔不绝,吵闹的像只小麻雀,还前言不搭后语,一叠声关心话语张口即来。
“水。”几天没说话,苏瑾嗓子干涩得厉害。
“好的,少爷,小的这就去给您倒。”池砚忙不迭照做。
水不冷也不烫,刚刚好,苏瑾几杯温水下肚,喉咙顿时舒坦了,此时才有心思计较其他:“池砚,你怎么困成这样,翰墨呢?”
池砚欲言又止。
苏瑾心一沉:“说。”
“翰墨他们护主不力,侯夫人罚他们板子,现在正在下人房中养伤。”
“那母亲呢?”房中摆设没变,苏瑾知道世子夫人没事,心下却升起不好预感。
池砚不敢隐瞒:“世子夫人被侯夫人申饬,说、说……”
苏瑾轻飘飘瞥了他一眼:“嗯?”
池砚当即竹筒倒豆子一般,一五一十将事情来龙去脉说清楚,话落静静立在一旁,微垂头不敢跟苏瑾视线对上。
苏瑾眼眸微敛,淡淡道:“你是说母亲被祖母以心不诚,冲撞先祖,失了祖宗庇佑,恐为家族招来祸事为由罚跪佛堂抄经祈福?”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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