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子后面很黑,甜甜转过身去,六百度的眼睛很是忧伤。
陌生的身形,陌生的嗓音,凑成一个熟悉的人。
久别重逢,对方只是平静地说了句,你上来吧。
甜甜舔了舔唇,看着穿着高中校服的弟弟,仿佛回到她最后一次见他的模样,那时他还是个一米三三的小学生。
现在看着有一米八三了吧?
哎,有苗不愁长。
房子虽是三室一厅,结构和装修都明显过时已久。
大量的现代家具委屈地挤在不大的客厅,显然它们原本并不属于这里。
一个五十开外的中年女人坐在沙发上,见到跟在儿子身后的继女,只是把遥控器换了个手,继续看她的电视。
主枫林喊了声妈,就径直走进房带了门。
母子俩十分默契,把她当做飞进来的一只苍蝇,自来自去。
甜甜也没说话,往沙发上一坐,跟着一起看了一集非诚勿扰。
她还以为这个节目已经不播了,没想到还播的有声有色。
女嘉宾越来越漂亮,男嘉宾越来越奇葩。
等到最后一位男嘉宾在“可惜不是你”中强作遗憾地退场,蒋琴才关了电视,很是无语:“你来干什么?”
甜甜一本正经:“饭后散步,不小心走到这儿了。”
蒋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快十二点了。
这饭吃得还真晚。
“没有钱了!”她没好气地,“你不用和我卖可怜,从小你就最会这个。你爸吃你那套,我可不吃!”她指着掉了好几块漆皮的展示柜,原本里面摆满了梅森瓷器,都是主教授的心头好,现在塞满了旧物件,“你要拿你的东西就拿,钱是没有了,你放过阿姨和你弟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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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刚关上,主枫林就从屋里走了出来,校服外套还穿在身上,书包都没放下。
“她来干什么?怎么又走了?”他阴沉着脸问。
“谁知道呢?”蒋琴向后靠去,仰头盯着天花板,上面尿一样的一片黄色水渍,“看我们身上刮不出什么油水就走了吧。”
她拿起桌上的打火机,从茶几上的大前门烟盒里抽出一支,点了几次都只有几个火星。
蒋琴看着打火机身上“豪斯置业”几个字,把它摔回到茶几上:“这破赠品质量就是不行。”
“妈,您少抽点吧,这礼拜都快一条了。”
蒋琴凶狠地盯住儿子,仿佛对方在劝她从此吃斋念佛:“管好你自己吧?等明年这个时候你爱说什么说什么!现在,你就给我好好看书,好好做题,听到了没有?别让你们老主家一门出两个废物!”
主枫林没有顶嘴,只是每次蒋琴说这些,他都觉得嗓子有点痒,好像喉咙里钻进了一只蜈蚣,在里面做第六套广播体操。
他决定去厨房倒点水,却瞟见沙发扶手上一个信封。
拿起来一看,里面是一沓红红火火的一百元,大概有半个手指厚。
他莫名其妙地看向蒋琴:“她什么意思?”
蒋琴也是一愣,然后快速站起,从儿子手里抽走信封,好像那上面有病毒似的,三步并两步将防盗门拉开,把信封带着钱一起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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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废品回收站。
于瑾正顶着一脑袋波浪大卷,在厂房前的院子里,刷洗废弃的汽车保险杠。
上学的时候,于瑾是公认的校花。
小时候是小美人,长大了是大美人,是难得一路美到头没有偏离过轨道的人。
“于瑾读不读书无所谓的,长这么漂亮将来可是要当电影明星啊。”
“于瑾长这么高,不当明星还能当模特呢。”
话听得多了,她就真的以为只要长得漂亮、长得高,好莱坞大片和巴黎时装周就都非她不可。
成年后的于瑾,既没当成国际巨星,也没成为维密超模。
甚至她连十八线小配角和三线城市的车模都没当上。
尽管罩着围裙和套袖,于瑾胸是胸、腰是腰的身材仍然掩饰不住。
直把对面的甜甜衬托得像是小学四年级的跳级生。
于瑾放下手里的铁刷子,撩一把头发,在垃圾堆里撩出了个风情万种。
“说吧,有什么话快说,都在我跟前转了二十来圈了。”
装作路过捡纸的甜甜虎躯一震,结结巴巴地:“没……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问,咱们还有多少钱……我真就是问问……呵呵……”
她最后的“呵呵”非常僵硬,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做作。
于瑾“呔”了一声,又继续刷起来:“我还以为多大事呢,说吧,要多少?五百?一千?”
“一……一百……”甜甜在烈日下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壮烈,“万。”
刚捡起来的铁刷子又被撂下了:“卧槽,你是撞人了还是得绝症了?你别怕,卖厂不够肾来凑。”
“……”
甜甜揉着太阳穴:“不是我,是我弟。”
“你弟被撞了还是得绝症了?这个世道啊!你弟就是我弟,虽然我不怎么喜欢你那后妈,但是你弟这小屁孩还是不错的……”
“我弟九月就高三了要上大学了我爸爸的愿望一直都是能让我家出个伯克利的博士我是不行了我弟成绩好还有希望但是我爸去世前把家里钱都给我出国用了我弟现在拿不出存款证明没有钱他是不会去申请国外学校的。”
甜甜祭出了她这辈子最快的语速。
于瑾理了半天,把这句话理明白了:“真是……”她非常钦佩地看向甜甜,“道德楷模啊主甜甜。”
于瑾站起来,从院子里捡起一块纸板:“废瓦楞纸,16年10月的时候进货价还是3100一吨,过了一年,17年10月,5700一吨,翻了快一倍。为什么?因为17年国家出了禁废令,我们不进口洋垃圾了!”
“前些年生意是不错,一年还能挣个几十万,那时候原料便宜得不得了。不说别的,有人光回收外国垃圾里夹带的旧外币,再卖回给美国佬,都发了一笔横财。虽说后来被抓起来坐牢了,但那时候钱是真好赚。现在呢?国外分好的垃圾运不进来,又拉回去埋了。你看看我们这一片,原本有多少家回收厂?现在还剩下几家?”
“这个厂当时是我俩一起做的,你一半,我一半。你要钱我不能说什么,这是前几天想买我们厂人的联系方式,你要是想好了,就给他打电话。”她从手机里翻出一个联系人,点击了分享。
“但是,甜甜,你可想清楚了,现在你弟要上大学,你就把唯一能生钱的母鸡卖了,将来他要找工作、要买房买车娶媳妇,你还要照顾他一辈子么?你还能卖什么?卖身么?”
甜甜看着手机上“蓝德集团陈逾帆”几个字,叹一口气。
她哪里想卖。
从小,别的小朋友的理想是当科学家,当工程师,当电影明星。
她的理想就是收破烂。
纸板、水瓶、易拉罐、塑料袋……
她就喜欢看它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样子。
光是想想都觉得满足。
别人的噩梦里是妖魔鬼怪,她晚上惊醒,只记得梦里是漫山垃圾,漫洋微塑料。
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上海和纽约无影无踪。
真是太可怕了。
她不欠主枫林什么,可她欠她爸爸的。
子欲养而亲不待,此憾常在。
甜甜将手机放回口袋,却摸到一张卡片。
易维,梁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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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例行开过早会,老梁正翻看几个新签约主播的数据,助理来报告说有人找。
“说是叫甜甜,怎么也不告诉我们本名是什么,前台不敢放进来。”助理说。
老梁一愣,距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里他们又签了五六个新人,他早就把紫龙这事翻页了。
老梁思忖了几秒,还是打算一试:“领到会议室吧。”
会议室里。
“没有事先打电话就突然造访,十分对不住。”她坐姿端正,仿佛背叛了祖国的士兵,“我是来卖身的。”
老梁一个趔趄:“什么?我们可是正经公司。”
“对不起,其实我是来卖艺的。”她修正道。
她说话时,老梁一直在观察她。
他可以确定,她父亲的职业给她带来了不小的影响,让她身上有一种不合年龄的气质。
就好像被什么束缚住了。
如果这个人真的是当年打法灵性不拘一格的紫龙,那么紫龙莫不是人格分裂了?
现在是她自己求上来,老梁态度就变了。
“你也看到了,我们公司是网红孵化器。网红是什么呢?是流量,流量就是钱。恕我直言,你打算怎么给公司带来流量?”
老梁看到她眉头皱了一下,竟莫名有了一丝成就感,好像自己已经战胜了那个魔头紫龙。
“用紫龙这个ID?紫龙再厉害,那也是远古的事了。就像你说的,现在的年轻人忘性大,电竞圈每年都有新人进来,后浪推前浪,一个老人半年不出现就有被淘汰的可能,更别说是一个七八年前的ID。”
“您去找我时,”她不急不慢,“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刚胜一局的老梁被问住了。
“您会给我钱?”她全身显出一种紧绷感,“三个月,一百万?”
老梁一顿,如此直白?没有粉丝基础的新人里她是最敢要的。
“我不会再用紫龙的名号。”她说得好像紫龙是什么垃圾ID似的,“不会直播,也不会露脸。但是我想我可以给您带来很多观众……我是说,流量。”
“只要您给我一百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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