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施袅袅待在太虚宫的这些日子, 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和师祖待在一起。因为她瞎,又实在适应不了摸黑走路, 以至于一直充当着师祖身上的挂件, 走哪儿都是师祖抱着。

    虽然她看不见, 但她总觉得,旁人估计都对他们投来了复杂迷茫又意味深长的目光。

    有时候她还听见过宫人们的碎碎闲语——

    “她为什么瞎了?是师祖弄的吗?”

    “肯定是做错事惹师祖生气了, 受到惩罚了呗。都说伴君如伴虎, 她每天待在师祖身边,看起来风光无限, 但其实风险还是挺大的, 说不定哪天就被师祖给杀了。”

    “那她又是使了什么手段,又让师祖原谅她了, 还天天抱着她。”

    “所以说, 这种手段高明的狐狸精啊, 总能柳暗花明绝处逢生,不是我们常人能揣测得准的。”

    施袅袅:“……”

    到了快要正式举行祈福莲仙的日子时,夜环空跟她说, 她应该快要看得见了。

    施袅袅开心得窝在夜环空怀里兴奋地扭来扭去,她终于!她终于要重见光明了!

    要知道, 她自从瞎了后, 每天提心吊胆, 只要一听到祁源夜三个字,或发现祁源夜来到了自己附近,就会格外警惕, 立刻紧紧地抱住师祖。她实在太担心师祖生了什么玩心,一个恶作剧,留下她和祁源夜单独相处,让她瞎了又瞎。

    每每此时,祁源夜就会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们。

    然后打招呼:“参见师祖……施袅袅。”

    他发现施袅袅并没有回应他,搭在师祖脖子上的双手反而箍得更紧。

    倒是师祖看起来格外开心,抱着施袅袅走过来,心情甚好地回他:“我待会要去办事,这家伙又暂时看不见,你先帮我在这里守一下她,等我回来。”

    施袅袅一听到师祖这么说,就能猜到周围没其他人了。

    师祖太过分了!

    祁源夜道:“……好。”

    施袅袅把师祖抱得更紧,脑袋埋在他胸前,嘤嘤嘤:“我不要!我就想待在师祖身边!我一刻都不想离开师祖!听不到师祖的声音我会很难受的!求你了师祖抱着我一起去办事吧!”

    祁源夜:“……”

    施袅袅:“呜呜呜师祖不要丢下我跟他单独相处。”

    夜环空大笑,抱着施袅袅走了。

    留下脸色很不好看的祁源夜,有些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又感到自己似乎受到了什么羞辱?

    这天,夜环空难得的没有和施袅袅待在一起。

    他虽然每天和施袅袅在一块,吸食着她的日属性灵蕴,体内的那股魔性便被生生压制着没有发作。但每隔一段时间,仍然需要进入冷池之中,彻底地镇住心魔。就好比平日里靠吃药维系,但偶尔,还是得动动手术。

    流月宫的冷池之水本就是由师叔们从寒泉泉水引入,此刻他们身处太虚宫,夜环空便自然去了寒泉处。

    在去寒泉之前,夜环空给了施袅袅一把剑。

    施袅袅刚拿到手时,便感受到了这把剑身上的孤傲寒意,竟仿佛有思想,并不想搭理人一般。她伸出手拔出剑柄,听到了特别的、仿若轻哼的出鞘之声。

    她以前便听人说,有灵性的剑,出鞘的声音都是有着自己的性格、独一无二的。她于是不停地抽出剑柄、再放回去、再抽出剑柄、再放回去,想听听这把冷漠的剑能哼多少次。

    夜环空笑道:“公羊青要生气了。”

    施袅袅:“公羊青?”

    夜环空抓过施袅袅的一只手,带着她摸到了剑鞘,然后一路往下,将她手放在了中间的部分。施袅袅的手指摸来摸去,感受到了这剑鞘上刻着的似乎是半边鬼脸,前面半边,另一半脸折在了剑鞘背面。

    那鬼脸冷冰冰的,施袅袅在抚摸的时候,手指上不断传来森森的冷意,然后,她摸到了一颗眼珠子。

    施袅袅:“……”

    她想了想,道:“公羊青的眼珠子不是被我拿着的吗。”

    夜环空道:“你跳舞的时候掉出来了,反正你想要一把佩剑,我就拿来做剑了。”

    施袅袅道:“那他不就不能往生了吗?”

    之前困在诡眼蜘蛛里的那些魂魄,施袅袅都已经替他们超度,送他们轮回了。唯独这颗眼珠子,她超度了几次都没有动静,施袅袅以为是公羊青还有留恋,不愿意走,于是先暂时没管他,想等着他哪天想通了再送他一程。

    夜环空的手指无聊地戳了戳剑柄上的那颗眼珠,道:“他本来就不能了,他和这颗眼珠已经捆绑,绝不会分开了。你若是不管他,那他就永远都是一个眼珠里的灵魂,还不如拿来铸剑,让他的灵魂入了剑,成为剑灵。”

    然后他咧嘴一笑:“不过挺有脾气的,看你能不能折服它了。”

    施袅袅的确是感受到了它的脾气,因为她将剑□□后,并没有感受到剑身有何特别,同她之前平平无奇的普通佩剑别无两样,似乎公羊青将自己隐藏在剑里头,并不愿意出来。

    但来日方长,怎么说也是一把有剑灵的剑嘛。

    她很满意!

    施袅袅开心笑道:“谢谢师祖。”

    夜环空道:“你给它取个名字。”

    “青眼吧。”施袅袅道,“毕竟这把剑是用公羊青的眼珠子做的嘛。”

    她把青眼别在了背后,又问师祖:“它长什么样?”

    夜环空瞅了眼,道:“粉红色的,我是觉得挺丑的。”

    施袅袅:“啊??????”

    什么鬼,一把粉红色的佩剑???

    施袅袅觉得她以前读的那些修仙小说都白读了,她还真没听说过谁的佩剑是粉红色的。人家修仙人士,一脸正气、英姿飒爽,在与妖魔鬼怪搏斗之时,于灵活游走之间严肃冷峻地从身后抽出自己的佩剑——

    然后是粉红色的。

    blingbling粉粉嫩嫩少女心,精致可爱小宝贝。

    那画面想想,像是个正经修仙人士吗?

    施袅袅觉得她大概知道公羊青有脾气不肯出来的原因了。

    她很好奇地问师祖:“师祖,你是怎么想到用粉红色的。”

    夜环空道:“铸剑的时候卞栾一直在我耳朵边叨叨,左一句女人喜欢粉红色,右一句粉红色适合你,听他说得我烦。”

    哦,然后就妥协了。

    夜环空看着施袅袅的脸,问:“你不喜欢?”

    “那就丢了重新做一把。”

    “别别别。”施袅袅连忙阻止,不要浪费公羊青好吗,“可喜欢了,很可爱,很特别,最喜欢粉红色了。”

    就是羞耻了点。

    夜环空于是在施袅袅面前扬了扬手,把她从头饰到衣服到鞋子全变成了粉红色,然后去了寒泉。

    毫不知情的施袅袅顶着粉粉嫩嫩的一身,躺在床上睡觉。

    看不见,又没有师祖抱着她走,出去也没啥好玩的,不如睡觉。

    奚冷在外头守着她。

    她躺着躺着,没睡着,听到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宫女的声音,那宫女说话很轻,以至于她听得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祭祀宴的相关事宜……高级的侍女都要去……”

    她听到几个脚步声远去,应当是奚冷跟那宫女走了。

    然后又是咚的几声。

    是屋内几个婢女倒下了。

    施袅袅立刻警惕地起身,道:“谁?”

    她看不见,只能用耳朵仔细地听,以及努力感受对方的气息。但来人不止一人,她感受到有好几个人。

    一个熟悉的女声笑道:“每天和师祖形影不离的,我都没有机会来找你。”

    施袅袅有些惊讶:“罗安祯?”

    她疯了?看这架势,是打算在太虚宫祭祀宴期间,跑来她房里害她?

    施袅袅摸到了背后的青眼,牢牢握住了剑柄。

    罗安祯看了眼身边的人,这几人都是吟风宫地位较高的修士,修为颇高,她很是倚仗,冲他们道:“把她带去选拔之塔,快点,趁师祖现在不在。”

    施袅袅想拖延时间,也许奚冷会察觉到不对劲回来,问:“什么选拔之塔?你带我去那做什么?”

    “你不知道?”罗安祯有些诧异,随即眸子里爬上了一层阴鸷笑意,“你以为夜家为何能如此人才辈出,始终位居修仙界众世家之首?”

    “当年太虚宗门的掌门夜涟,定下了一条规矩,夜家应进行残酷的生死决斗,优胜劣汰。战败的弱者,不配成为夜家子嗣,应牺牲充当肥料,成为促使强者更强的垫脚石。”

    “他创造了选拔之塔,每一辈的所有孩子全部集中在一起,进入塔内战斗。当然,只选一个,人数太少,终究不保险,万一这一个出了什么岔子,死亡或是入魔,就十分可惜了。所以每一次能活着从塔内出来的,是三个人。”

    罗安祯笑道:“夜家的孩子,从九岁开始便要进入选拔之塔比拼,每三年比试一次,一直到十八岁,方可不再参与战斗。在这一辈活下来的孩子们全都到了十八岁之后,最强的三人位居高位,其他人则退入幕后,广纳妻妾,繁衍数量众多的下一辈子嗣。”

    施袅袅想起了镇压师祖入寒泉的三位师叔,所以,那三位师叔,便是上一辈活到了十八岁之后、并且实力最强的三个?

    罗安祯似乎十分赞同夜涟定下的这条制度,言语间满溢赞赏之意:“夜涟掌门定下的规矩,当真是万里挑一王。其他家族正常生育后代吧,其实人数也不多,有人平平、有人优秀。可是夜家广生子嗣,再相争相斗,最后活下来的一批人数,实际和其他家族的后代人数是差不多的,但质量却远远不同,夜家活下来的后辈,都是个顶个的优秀。比如我们师祖,啊,绝对是夜家继夜涟掌门之后,最最最优秀的人!”

    她继续道:“在夜涟掌门飞升成仙后,太虚宗门日益发展壮大,而加入太虚宗门的其他二十七宫,也效仿太虚宫的继任制度,纷纷打造了各宫自己的选拔之塔。但太虚宫的这座,是历史最为悠久古老的,师祖当年可就是从这座塔里出来的。”

    她走过去,伸出手,指甲划在了施袅袅的脸庞上:“那里头怨念深重,若非选拔之日开启,其他时间进去的人,都是有进无出。”

    “更何况你还是个瞎子,哈,根本不可能活着出来。”

    施袅袅在心里叹了口气,都听这个女的说七说八地说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没人来找她。

    卞栾陪着师祖在寒泉,奚冷被引走了,但凭她的谨慎,察觉不对劲应该就会立刻回来了,大约是被人牵扯住了。

    在罗安祯身旁的人,施袅袅虽然看不见,但能感受到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深厚气息,修为应当比自己高了不少。

    施袅袅继续拖:“可是我听说师祖每次选拔,都把所有人都杀了呀,如今的掌门是怎么活下来的?”

    罗安祯已经不想再跟她解释了,道:“带她走。”

    “等一下!”施袅袅道,“反正我都要死了,求你了,满足一下我的求知欲嘛。”

    罗安祯于是瘪了瘪嘴,还是跟她说了:“每一次有师祖参加的选拔之塔,从里头走出来的,从来只有他一人。但在他之后,还是有几个比他小上许多、没有同他一起参加选拔的孩子啊,夜清行掌门出生时,师祖都已经在寒泉里了。”

    嗯,其实,这种事情是完全不需要解释的,但是施袅袅实在想不出什么问题来拖时间了。她只好端出自己脚丫棋子加镇魔抱枕双重的重要身份,劝罗安祯:“罗姑娘,别这样冒险呀,我出了意外,师祖不会放过你的。你还不如……”

    “师祖根本不会知道是我做的!”罗安祯打断了她的话,冷笑道,“他那样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你死了就死了,他顶多少了一个宠姬,再找一个就是了,还要为你追根究底吗!”

    她话一说完,旁侧的几名修士便走了上去。

    施袅袅只感到一阵风袭来,身子便软了下去。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朦朦胧胧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背上有把粉红色的剑……要卸下吗。”

    “没有剑灵附着的气息,似乎是把普通的剑。”

    罗安祯:“花里胡哨的,不用管,竟然连把剑都要搞成这种颜色来夺人眼球,心机!”

    ……

    施袅袅醒来的时候,觉得很冷。

    耳边一直响着嘈杂紊乱的窃窃私语,好像无数人正围绕在她周边,低声耳语,听不真切,又分外扰人。

    她在地上摸爬了一会,四处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她应当已经被罗安祯丢进太虚宫的选拔之塔了。

    施袅袅在之前,完全没有想到,太虚宗门的继承人选拔,会是如此变态残忍的选拔制度。

    将一群尚在懵懂天真阶段的小孩,彼此皆是血肉至亲,一块儿长大,一块儿玩耍,互相喊着兄弟姐妹,丢在一起,进行残酷的淘汰生存比赛。

    简直泯灭人性。

    师祖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吗……

    从出生开始,便没有任何人可以依赖,纵使父母都无法为他提供保护,只能靠自己的能力说话。必须变强,不断地、不断地变强,否则,连活下来的资格都没有。

    她一边想,一边往前摸索,想要摸清这里的结构,找找看能不能出去。这座塔似乎在不举行选拔之赛的日子里,使用了特殊的咒符封印,在此期间待在塔内,会灵力尽失,根本使不出什么术法。

    她走着走着,身子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耳边掠过了一阵轻笑。

    似乎是哪个魂魄,故意过来撞她。

    然后是更多的魂魄,将她围绕其中。

    纷杂嘈语变成了重重叠叠的笑声。

    她的身体仿佛被当成了皮球,被这些魂魄们踢来踢去。

    施袅袅看不见,只能靠感受和听力来躲避,倘若对方只有寥寥几位,她便能通过对方移动时细微的空气流动、亦或穿过实物之间的微微声响,甚至是这毫不避讳的笑声,来辨别对方的方位。

    但数量太多了。

    她感觉数不清的魂魄挤在这座塔里,四面八方都是风,里里外外全是笑声,辨别不了,感知不出,因为东南西北上下左右,每一个方位,都飘着一位充满恶意的魂魄。

    她躲避不了,抵抗不了。

    身子被这边用力地推出,施袅袅闷哼一声,那力道大得离奇,震得她感觉五脏六腑都晃动了一般。然后身子尚未落地,又被另一端的魂魄重重抛回,她能感觉到是好几个魂魄同时丢她,连脑袋都被撞得晕头转向。

    施袅袅的身体被不断地在魂魄们之间打来打去、踢来踢去、丢来丢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

    空灵缥缈的笑声仿佛海浪,咆哮着奔腾着灌满了她的脑海。

    再这么下去,她觉得她要被群殴致死了。

    施袅袅在被抛向空中的空档里,召唤出了敷灵鞭。

    鞭身划过空气的烈烈长响,立刻湮没在了笑声中。敷灵鞭仿若一条腾空出世的长龙,于施袅袅周围的空气中逶迤游走,但穿过那些魂魄空荡荡的虚体,不过是惹得它们又是一阵笑,然后将施袅袅丢的更高。

    敷灵鞭……有点对付不来这些没实体的家伙啊。

    施袅袅挣扎着拔出了青眼。

    手上的感觉并无异样,一把普普通通的剑,察觉不到公羊青的存在。

    施袅袅道:“青眼,帮我。”

    “我看不见,得靠你,带着我舞剑。”

    但对方毫无回应。

    “啊,公羊青,求你了。”

    “怎么样才肯理我啊。”

    “你这个破脾气,明明看你之前对黎婉还说说笑笑的啊!”

    剑身在听到黎婉的名字后,忽然微微地震动了一下。

    施袅袅察觉到了它这个反应,明白了能戳中它的点,连忙哄它:“黎婉虽然从世上消失了,但她还留下了一样东西。”

    “师祖捡到了她的手帕,即使弄丢了,她也执念地幻化出了手帕带在自己身上呢。她这么珍惜,是你送的吧?”

    施袅袅手中握着剑柄,在再一次被摔落在地时,以剑尖滑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停下。

    然后朝着周圈横挥一剑,喊道:“回了流月宫我就去师祖房里偷手帕给你啊!”

    “把它拿来当剑穗挂着啊!”

    ——铮!

    青眼的剑身颤抖着铮铮鸣响,一股清冽之气猛然迸发而出。

    那股气流震开了施袅袅周围的魂魄,使得他们往后连连被震飞一两米。

    施袅袅感受到了剑身的变化,一股温润的气息自剑上游走入剑柄,然后与她的身体产生了合二为一的共鸣。

    青眼带动着她的手,在空中挥舞起来。

    它是她的眼睛。

    施袅袅的眼前仍是漆黑一片,却感觉一股无形的力始终在引导着她,与她心意相通,无声地告诉她,这边来了敌人,那边需要躲闪。

    施袅袅在拿着青眼舞剑的同时,脑海中还钻入了一些画面。

    她知道,剑灵在认主的时候,通常会将自己的前世因果全盘托出,视为毫无隐瞒、全心信任的将自己托付于主,再无二意。

    施袅袅于是看到了公羊青活着的时候。

    他出生于浮云宫。

    公羊青在小的时候,天资聪颖,悟性颇高,属于众多孩子中出类拔萃的那种,还未满九岁,就已经被长辈们寄予厚望,认为他将来必是选拔之塔中的优胜人选。

    公羊青也的确是不负众望。

    选拔之塔开启的那一年,所有九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的孩子们进入塔中,刚满十岁的公羊青,也第一次踏入了这座黑色的巨塔。

    出来的时候,他浑身是血。

    等候在外的众多母亲和几名父亲,在看见出来的人时,神色各不相同。而公羊青的母亲,在周围因没见着自己孩子而失声痛哭的女人中,也哭着跑了出去,紧紧抱住了公羊青。

    她喜极而泣,将这个呆滞的、连溅上眼睛的血都忘记抹去的孩子带了回去。

    但公羊青连着做了好几晚的噩梦。

    在梦里喊着平时和他一起玩耍的那些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然后哭着醒来。

    他再也不能修炼了。

    仿佛遭了魔怔,或者说,巨大的心理阴影,使得他再也不无法触碰任何与修炼有关的东西。

    公羊青的母亲看着他陷入了近乎于自暴自弃的、不愿意面对修炼的状态之中。

    她深知三年后的下一届选拔之塔中,她的儿子,必定会命丧于塔中。于是在一个深夜,青母带着公羊青逃离了浮云宫。

    这对母子被浮云宫的追兵所追赶,躲躲藏藏,在森林里偶遇了夜环空。

    彼时夜环空正懒懒地躺在树干上,百无聊赖地逗着越过枝丫间的红色松鼠。他听到响动时,低头看到了一对母子,于是手指一勾,下一秒,这对母子便坐在了他对面的树干之上。

    “你们在躲什么?”夜环空问,对于答案十分期待。

    青母常年待在浮云宫的后院里,并不认识这位师祖。只是抱紧了公羊青,哀求面前神采奕奕的年轻人道:“帮帮我们,求你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如果再进入选拔之塔,会死的。”

    夜环空听到选拔之塔四个字,眸子里瞬时染了层冰冷的寒霜。

    眼色是冷的,面上却笑道:“好。”

    然后挥了挥衣袖。

    一股旋风自他袖间而出,疾行至远处,公羊青躲在青母的臂弯下,隐隐听到了远方的惨叫声。

    追逐他们的人都死了。

    夜环空把他们带到了流月宫附近的小村庄里,这对母子从此隐姓埋名于此,公羊青改名为李青。

    他也是在那里,遇到了青梅竹马的黎婉,相遇相知、相惜相爱,并告诉了黎婉自己的身世。

    于是俩人独处的时候,黎婉还是会喊他真正的名字,公羊青。

    公羊青在成年后,始终记得当初帮过自己的那位好心人。

    他也受此影响,走上了在他心里,和恩公异曲同工的道路。

    公羊青明面上的工作,只是位贩卖苦力的底层人士,但暗地里,一直在帮助从太虚宗门里逃出来的一些子弟。太虚宗门二十八宫,各宫都要有无数的直系血脉,来参与选拔之赛,总会有些母亲,在有了孩子后,便生出了许多的依恋与不舍,不愿再为了锦衣玉食待在后院,抱着孩子试图逃出来。

    公羊青和黎婉,一直在努力地帮助他们。

    即使在黎婉入了流月宫,公羊青为了陪她,跟随她入宫后,俩人的活动也并未停止。黎婉和公羊青有时候甚至会向卞栾引荐一些逃出来的、没有活计的母亲,请求卞栾让她们在此工作。流月宫一向不与其他宫有什么来往,卞栾不会认得其他宫后院里的女人,其他宫也不会发现逃出来的人在流月宫里。

    是十分稳妥、又能让母子们有口饭吃的方法。

    当然,师祖是知道的。他常常因为无聊,而到处在奇怪的地方闲逛。今天躺在这间屋顶的瓦砖之上数星星,明天睡在那家院子的草垛里做自己想做的梦,有时候宫女们闲聊着从池塘边走过,会惊讶地发现师祖正隐藏在一人高的草丛间,栓着只苍蝇在钓青蛙。

    他听到了很多事情,好的、坏的、险恶的、悲情的,也知道了公羊青和黎婉的秘密。

    公羊青有一次同黎婉商量着新来的母子时,发现了在空置的大水缸里抱着猫睡觉的师祖。两眼相对,那是公羊青第一次看到师祖,震惊地发现这人竟同他年少时的恩人长相一样,但紧接着的是尴尬,他还没说话,夜环空却咧嘴一笑,把猫放到了公羊青的怀里,又摸了两把在他怀里的猫,走了。

    公羊青在死后,被困在诡眼蜘蛛里头时,还在山洞里徘徊了一阵子。

    他看到师祖找了过来。

    夜环空进入山洞后,捡起了黎婉的手帕。

    那时候黎婉已经化成蛛女离去,夜环空将手帕抵在自己额前,透过残念,看到了她生前的时光。

    “我说怎么失踪了。”夜环空瞅了眼手帕,目光冷了下来,转身出了洞穴。

    但是公羊青却不知怎么的,明明只是用眼睛看着那个总是带笑、令人捉摸不透的男人,却有一种笃定之感,师祖一定是见他们不见了特地来寻找,师祖一定会替他们报仇。

    一定。

    施袅袅手中的青眼,如落英飞舞、幻影重重,摄人的寒光始终笼罩在剑身之上。那群挤在施袅袅周边欺负她的魂魄们,终于被这把剑打得止了笑声,四散开来,没敢再靠前。

    她心里舒了口气,又拂了拂青眼的剑柄,道:“谢了啊,青。”

    她在公羊青的故事里看到了师祖,那个和她从别人嘴里听来的、不太一样的师祖。

    她刚来这个世界时,所有人都告诉她,夜环空是个大魔头。

    但是她越生活,越了解,便越想,究竟谁是坏的?

    定制了选拔制度的那个神仙夜涟是好的?

    哄诱着深爱自己的女人吃下银叶虫去杀人的壬水宫宫主祁源夜是好的?

    追随着选拔制度,使得年纪尚小的孩子过早死去,最后是师祖从选拔之塔中带出了那些被困在里头的孩子的魂魄、使得他们得以往生的,浮云宫宫主公羊寅,是好的?

    有时候,一旦某一方的势力过多,数量众大,人群聚集在一起,便可以打着团结的旗号,为势单的人任意定下他们希望的标签。

    反正他们人多,他们嘴多,他们口口相传、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指鹿为马、以讹传讹。

    当然,施袅袅也并不清楚,师祖为何会屠杀选拔之塔内的所有人,为何会弑母,为何要灭了太虚宗门。那些真相她不了解,她只是从自己的朝夕相处、从自己所见所知里,看到了一点点的好。

    施袅袅一边走,一边发现,自己的眼前出现了一些光亮。

    一开始是朦胧的光团,然后逐渐变得愈发明亮,最后,她看见了这个世界。

    她的眼睛复明了。

    施袅袅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仔细看了看,明亮仍在。

    她又能看得见东西了!

    “啊啊啊啊青眼,我好开心啊!”施袅袅抱着青眼上跳下跃,然后环顾了一下四周。她应当是在选拔之塔的一层,进入塔内的大门紧闭,上头刻着封印的符咒,施袅袅走过去试了试,门打不开。

    她于是望向了楼梯。

    这座塔不知多高,有着层层向上的梯子。施袅袅警惕地向上走去,她紧握着青眼,来到了二楼。

    一群高矮不齐的幼童,正围在塔内的边缘,贴着铜壁,面色惨白,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这是乍一看的景象。再细瞧,那些孩子们脖子上都悬了根青绳,生生将他们吊着,只有脚尖挨着地面,脚后跟悬起,便仿佛垫着脚尖站在地上。

    施袅袅猝不及防,吓得倒吸口气,“啊”了一声。

    惊吓过后,她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

    此刻的画面实在太震撼,塔内的孩子们年龄参差不齐,有两腮肉嘟嘟白白嫩嫩的小屁孩,也有正值调皮捣蛋之时的小少年。他们被吊成一圈,失去了生气的瞳孔直愣愣地凝视着施袅袅,使得她脑子还没来得及对接收到的画面多做思考,眼泪已经先做出了反应。

    施袅袅不断地深呼吸,好一会儿,才忍住了身子的颤动。

    是那些在选拔之塔中失败了的孩子吗?

    他们把这些孩子的尸体吊了起来?

    她往前走了几步,眼眶又有些湿润,但还是憋住了,用泪眼朦胧的视线去细看那些孩子们脖子上的吊绳。这么一看,才发现其实并不是青绳,应该说,什么都没有,孩子们就仿佛是自己漂浮在空中一般。

    而他们的体内正源源不断地输出青色的气体,那些气体仿若轻烟,从身体中飘出,在脖子处汇集在一块,凝成一束,然后往上升去。远远看去,便仿佛是一根青绳。

    施袅袅顺着这往上流动的青气,抬头看了看楼上。

    一股压抑的、寒冷的感觉,从楼上传了过来。

    不知在哪一层楼,有着什么东西。

    往下走没有出路,只能往上试试。

    施袅袅替这些孩子阖上了眼睛,然后抿了抿嘴,心下一横,慢慢往上走去。

    走到三楼,她又看到了同样的景象。

    一圈孩子们紧贴着塔壁垫着脚悬浮在空中,一楼升上来的那一束束青烟从二楼孩子们的脚底钻入他们体内,然后又从脖子处冒出来,凝成了更加粗壮的一缕,继续往上升去。

    施袅袅一层层地往上走。

    每一层,都有一圈死去的孩子们。有时候甚至会是两圈。

    每一个孩子,施袅袅都去替他们整了整衣服、然后为他们闭眼安息。她已经不能再为他们做什么了,唯有在仪式上表达一些尊重和心怜,替他们留一些最后的体面。

    因为这样做,她往上攀爬得很慢。

    越往上走,那股压抑之感便越浓烈,施袅袅觉得她简直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脑海中想起了罗安祯说过的话——

    “战败的弱者,应牺牲充当肥料,成为促使强者更强的垫脚石。”

    这些孩子,是被困在了这些塔里,充当肥料?施袅袅对这方面不是很懂,难道是什么仪式,把他们摆成这样,再抽取他们体内的精气,提供给什么东西?

    施袅袅又抬头往上看了一眼。

    她的左手缠绕着敷灵鞭,右手拿着青眼,走上了下一层楼梯。

    ***

    夜环空浸泡在寒泉中,闭着眼睛,几缕微卷的黑□□浮在水面上,随着寒泉水的波动而微微起伏。

    他忽然感到了一阵剧烈的疼痛。

    他其实总是觉得疼,心魔在体内肆无忌惮,使得他脑袋里面总是疼,寒泉水的反噬,又使得他身体总是疼。他只有在抱着施袅袅的时候,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感到疼痛稍微衰减,体会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舒适。

    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程度的疼,有时候甚至不觉得自己在疼,所以他常常分不清楚,“有点疼”的这个有点,究竟是什么程度。

    但是刚才,他感受到了,一股强列的疼痛。

    夜环空睁开了眼睛。

    他的眸子深邃如秋水。

    然后从寒泉里站了起来。

    冰冷的水顺着他的头发、胸膛滴下,夜环空感受着身上的那股痛,迅速走了出去。

    卞栾觉得他从未见过如此危险的师祖。

    比走火入魔时的师祖还要可怕。

    至少那时候,他是不清醒的,随意的。但是现在,他的身上明显燃着一股怒火,阴沉可怕的气息笼罩着他。

    夜环空道:“他们把施袅袅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幸好施袅袅和师祖结下了幼稚的“我痛你也痛”的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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