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低着头, 看不清他的面貌。
瞧那颀长的身形, 却不是施袅袅所以为的壮硕武将的模样。
倒像是一位修洁孤高的公子。
这位公子蓝色的衣袍外裹着银色的盔甲, 上头沾着仆仆的尘土与斑斑的血迹。他的头发高高扎成一个马尾, 凌乱地散落下来。
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流下, 淌过灰白的脸庞, 滴落在地上。
右手执着的那柄大剑, 同样淌落着红血。
剑尖在青石地上划过刺啦的声音。
施袅袅伸手抽出了背后的青眼。
这是那位……赤金国的将军?
但那位将军还未走到他们面前, 便忽然抬手, 一剑刺向了右方。
他的头仍然低着,双眼隐于阴影之中,只露出了一张清冷的、薄薄的嘴唇。将军立于涌动的雾里,右手举剑,剑刃抵在了一名男人的脖子边侧,却未更深入。
那是一名躲藏于摊子底下的摊贩。或许是家离得稍远, 来不及逃走,他便躲在了自己的木车下头。
但施袅袅总觉得, 他的神色虽然紧张, 看上去却没有那么害怕。
她正要往前, 想去救下那名摊贩。摊贩却开口了,道:“将军饶命!”
将军便问:“家住何处?”
他的声音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清清冷冷,傲雪凌霜。
摊贩道:“河东街十三巷。”
摊贩与将军说话的声调,都同那位苍白枯瘦的男人说话的声调相同。
将军又问:“家有几口?”
摊贩道:“只我一人。”
将军顿了顿,又开口了, 这次问的是——
“过的好吗。”
“很好很好。”摊贩连忙答道,“多谢将军关心,小的每日吃好喝好,睡的也香。”
将军于是将剑收了回来。
他继续向前行进,而那名摊贩则躲在摊车底下,舒了口气。
施袅袅有些惊讶,不是说将军出来是要杀人的吗?
她同卞栾他们对视了一眼,他们显然也一头雾水。
这位将军走得很慢,他的身体看上去负伤累累、很是沉重,但这并不像他慢走的原因,倒像是……他在慢慢地感受这条宽阔明敞的街道、路边富丽堂华的屋舍、甚至于在这个季节弥漫于赤金国内的桂花香。
他走到了施袅袅他们面前。
离得近了,施袅袅才看清了将军的眼睛。
一双浅黄色的瞳孔。
颜色很澄澈,很漂亮,但毫无神采。
施袅袅没有动作,想看看这位将军打算做什么。
沾满血迹的剑从地上扬起,指在了施袅袅的脖颈处。
旁边的小小空见状,皱了皱眉头,目光偏转,那把剑竟慢慢地从施袅袅面前往左侧移动,再往下一指,指在了小师祖的面前。
将军像是无所谓剑锋被小小空所偏移,似乎是觉得面前好几个人,随便指哪一个成人都可以。但他显然不想剑指小孩,于是执剑的手继续往左移动,抵在了卞栾的脖子上。
卞栾:“……”
将军的剑指了卞栾一会儿,没听到他说话,喉结动了动,出声问道:“前方何人?”
卞栾连忙同他打招呼,试图拉拢关系:“啊,这位英俊潇洒又神勇的将军你好,我们是……”
“卧槽!”
卞栾话还没说完,那把剑已经迅捷狠戾地直刺向他脖子。他灵敏地往后一仰,嘴中惊叫了一声,堪堪避过那把剑,一转身,离得将军远了些。
但将军并不打算放过他,银色的盔甲略略扬起,原本显得颇为沉重的身体在此刻灵敏无比,直追而去。
“为什么啊?我的态度明明比那个摊贩态度好啊!干嘛要揪着我杀!”卞栾一边躲避一边回击,有些莫名其妙地嚷嚷道。
施袅袅喊:“你的口音不同!”
卞栾说话的调调,与那名摊贩截然不同。
而将军,应当是通过口音来辨别,外来人与本地人。
或者说,入侵者与他守护的子民。
这位将军身手格外敏捷,清冷中带着丝不容分说的狠绝,卞栾明显不是他的对手。奚冷飞身而去,加入了卞栾与将军的战斗中。施袅袅也正想去帮忙,小小空却道:“有人来了。”
就在此时,城中响起了一串脚铃声。
叮呤当啷,格外清脆。
声音自雾中传来,但不见其人。
将军听闻此铃声,执剑的手忽然顿了顿,然后,他猛地掉头,转身快速离去。
他来时走的很慢,去时却不过一刹。
身影与白雾交融在一起,恍恍间便没了踪迹。
奚冷还想去追,施袅袅拉住她,道:“这大雾是他所起,我们在他的雾里,追不到他的。”
“咦,怎么了?将军怎么跑了?”卞栾方才打斗得额头直冒汗,因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占据下风,导致他紧张极了,全神贯注到压根没注意到什么铃声。此刻见将军忽然离去,他方才放下悬着的心,听到了这叮当的铃声。
“怎么回事?还有人?”卞栾皱着眉头听这铃声。那铃声忽远忽近,似是少女轻快地从雾中跑过,没一会儿,铃声便没了。
大雾逐渐散去。
施袅袅这才看清,实际上还有许多人没来得及跑回屋子里,而是躲在树后、车下、屋角,各种隐蔽之处。
此刻雾散了,这些人又都站了起来,纷纷道:“那死将军走了。”
“动不动出来吓人,吓死我了。”
“哎呀,你刚才那话答得很好嘛。像我老喽,学了好久老学不正宗。”
“哈哈哈。”方才被将军指剑的摊贩笑道,“我都呆了这么多年,说得当然标准啦。那蠢货还以为我是他的子民呢哈哈哈哈。”
“毕竟是死了的败将,只能知道自己死时的事,却搞不清楚自己死后的事。”
“真是好笑,他还以为自己的子民过得很好呢!哈哈哈哈!”
一群人嘻嘻哈哈谈笑了一番,全然扫去了之前瞧见雾气时的慌乱与害怕,笑着笑着,又道:“哎呀,幸好公主来了,不然,感觉今天那将军要杀上好几人。像我这种说不准赤金口音的人,就得遭殃喽。”
“所以说,你家既离得那么远,又说不了纯正的赤金口音,还跑来逛夜市做什么!”
“那将军四天前才出来的,我想着不至于间隔时间这么短吧!谁想到,他这也太没规律了。”
“哈哈,可能死了记性也混乱,想不起来自己上次出来是什么时候了。”
“哈哈哈哈!”
他们笑着闹着,但也没了兴致再将夜市继续下去,人群渐散,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架势。施袅袅眼疾手快揪住了那被剑指过的摊贩的衣服,那人走着走着发现自己被扯,莫名其妙回头看,对上一张笑吟吟的美人的脸。
施袅袅笑道:“这位大哥,跟我们说说那位将军的事啊。”
之前的客栈老板,显然是希望赤金国的人越多越好的,全然不打算跟他们说说赤金国的危险。而卖面具的摊贩,也不愿意让旅客知晓赤金国方言的重要性,含糊不语。但现在,施袅袅决定了,她要言行逼供,套出点信息来。
那男人伸手就要去拍施袅袅的手,骂骂咧咧道:“你谁啊,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诶。”卞栾一把抓住了男人的那只手,做作又可怜兮兮地道,“说说嘛,我们真的好想知道,不要因为我们是旅客就欺负我们嘛。”
男人哼道:“哼,跟你们说了我又没好处,我干嘛要说。”
施袅袅问:“你要多少钱?”
“钱?我不怎么缺钱。”那男人啐了一口。
奚冷问:“那你要什么好处?”
那男人斜斜地撇着施袅袅,目光在她脸上与胸前流连,微微点着头,道:“你这小姑娘,倒挺俊俏啊。”
施袅袅:???这人什么逻辑,他觉得谁会为了打听这种事就献出自己吗?
小小空被施袅袅牵着衣袖,奶声奶气道:“姐姐让你说,你就说。”
他话音一落,男人的双膝忽然一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啊!”男人被自己这忽如其来的跪地吓到,慌乱中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膝盖死死粘着地板,根本无法直立。他有些惊恐地瞅了眼那名眨巴着可爱的大眼睛看他的小男孩,连忙求饶道,“我,我说!我说!诸位还请放过我!”
“那位将军,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连他的生平,我们都不清楚,毕竟,他已经是百年前的人了。”
“只知道他是一位一百多年前战死在决国与赤金国的战争中的将军。”
施袅袅问:“那你们说的那位公主,又是谁?铃声是她响起的吗?”
摊贩道:“那是赤金国的公主,她脚上带着银铃,走路会有铃响。传说,是一位怀孕了两年而不生子的妖女。”
施袅袅从这位摊贩的嘴里,知道了一些赤金国的信息。
赤金国依矿山而立,国土面积不大,整个国家也较为封闭,除了与外界做黄金的交易,其余部分都能自给自足、自产自销。而在赤金国附近,还有另一个国家,决国。
百多年前,决国与赤金国大战,将军战死其中,决国将士攻入城门,占领了这块矿产富饶的领土。从此,大批决国人涌入赤金国,开始了淘金的浪潮。
现在的赤金国,虽然依然带了一个国字,但里头并没有国王,只有决国派来的几队守卫,负责黄金运送的安全。在这里,赤金国国民沦为了采掘黄金的下等工人,而决国的人,则占领了居住区的每一片屋舍。
决国人甚至连那位亡去将军的姓名都不知晓。
由于这位将军常在雾中出没,抓住人一番询问,一旦发觉对方的口音不是赤金人,便会立即斩杀。是以,来此处的决国人,都会想要好好学会赤金的口音。但乡音最是难改,很多人学了几年,也可能说不准正宗的赤金语调。
更何况,大部分决国人,也只在这儿待几年而已。
赤金国只是决国所占领的一块类似于“殖民地”的疆域,这里的管理和守卫,都不像本国境内那般完善。又加上将军亡魂的威胁,许多决国人来此淘金,往往过个几年,赚得一笔后,便会离开赤金,回到自己的家乡。
他们对于赤金国的公主,更是没什么了解,只知道,当公主出没时,将军会躲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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