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袅袅忽然听到了一声银铃响。
小空的手覆上壁画, 嘴角噙着笑, 一路沿着那条串起所有画幅的龙, 摸至它的某一处鳞纹, 指腹用力按了下去。
施袅袅又听到了银铃之声, 伴随着铃响的, 是勾勒龙身的线条消失, 微光荡漾, 长龙自壁画上飞腾而出, 迅速往前方游动而去。小空一手带过施袅袅，另一手往前一伸，抓住了那条龙的尾巴，随着它如利箭一般朝着洞穴前的黑暗直冲而去。
公主是这条龙！
他们随着公主往前的速度过快，疾风迎面而吹，施袅袅几乎睁不开眼睛, 只来得及听到身后传来了卞栾的惊呼：“这是公主？不对你们要去哪，等等我们啊！”
长龙上下腾飞, 游弋于空中, 急速地穿过了仿佛无边际的黑暗, 带着他们来到了一处平坦的地方。
之前黄泉之路中的那条溪流，流到此处，积成了一湾巨大的地下潭水，水面泛着粼粼的黄，水上架着一座老旧的桥。
那条龙的身子逐渐抖动、愈变愈小，然后尾巴猛然从小空手中消失, 龙身幻化为了一团氤氲的白光，落至那座长满青苔的石桥上。
白团的光芒散开又渐消，里头现出了一个人影。
施袅袅看到了公主。
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披散至脚踝，眼梢微微上扬，抿着丰满且薄的红唇，高贵又冷厉地瞅着他们。
公主的装扮与施袅袅想象中的很不一样。她一直以为公主应当是华袍凤髻、流彩辉煌的，但温菱公主却身着一袭素净的丧服，额上绑着白色的麻带，浑身缟素、倚桥而立。
公主为何穿成这样？
施袅袅还在疑惑，站在旁边的小空却默默从她背后抽出了她的粉红色青眼。她登时有些莫名其妙，望着小空将青眼的剑柄握在手中，问：“怎么了，你抽我的剑干嘛？青眼有问题吗？”
“魔魂不在将军那儿。”小空一边道，一边刺破了手指，以自己的鲜血在青眼的剑身上写着符咒，“在公主身上。”
公主身上？施袅袅又望了一眼公主，她并不能感受到魔魂，但公主必然在无形地操控，以至于小空有了异感。
温菱公主始终没有说话，如一尊高贵的玉雕站在黄潭之中、拱桥之上，目光冰冷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施袅袅忽然感到唇边一腥。
小空正将出血的手指覆在她唇上，缓缓揩过。鲜血顺着他的指头从施袅袅的唇缝中渗入，夹杂着血腥味弥漫在她舌尖。
施袅袅：“？？？”
“姐姐。”小空低着嗓子喊了她一声，然后把写满血咒的青眼重新插回她背后的剑鞘，道，“公主针对我。”
那语气竟有点像小孩子被欺负了撒娇告状一般。
但他的行为却又显得格外郑重其事，他两只手搭上施袅袅的肩膀，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她正在有意识地控制她的魔魂，来激发我体内的魔性。”
施袅袅这才意识到，十八岁的师祖，体内已经有黑暗的魔了。
她猛然想起了师祖在十八岁最后一次进入选拔之塔时，曾经大肆屠杀，不仅杀了塔内所有人，甚至连太虚宫内的其他人，包括他的母亲，也都被他亲手扼断了生命。
当时在客栈里，卞栾欲言又止地问她师祖如今多少岁，可能就是因为，他担心现在师祖正是处于即将入魔的状态。
不知何时就会忽然爆发、且难以控制。
毕竟，师祖可是被师叔们合力镇入寒泉几十年，才慢慢地压住了当时的心魔。
而现在，公主却在引诱师祖体内的魔性出来！
施袅袅连忙一把钻进小空怀里，双手抱上他宽阔的背部，道：“来来来，你快抱着我，我的日属性应该可以帮你安定的。”
小空于是抱着她，在她头顶轻笑了一声：“姐姐，没用的，太多了，即使是你也压不住的。”
他松开来一点，低头看着施袅袅咧嘴一笑：“你是不是还想说，你还可以把灵蕴输送给我。”
施袅袅：“……”
“虽然没用，但徒劳无用功做一做我也不介意的。”小空笑眯眯地又揩了一把施袅袅的嘴唇，“我不一样，我能感觉到的，我体内那股魔性太多太强了，除非有寒泉水，否则现在给我日属性灵蕴，也没用的。”
“那、那怎么办……”施袅袅想了想，道，“我去跟公主打架，你等着，把魔魂取走，她就影响不到你了。”
“我来就好。”小空安抚般地摸了摸施袅袅的头发，转头看了眼公主。目光从施袅袅身上移开后，他便收了笑容，意味深长地瞅着公主，道，“公主总想让我们自己人杀自己人，先是制造幻象，又是迷惑心智，现在找上我了。”
想要靠魔魂刺激小空，引他走火入魔，屠杀这矿道里的众人。
“若我待会控制不住自己了，姐姐——”他回头冲着施袅袅一笑，“你们都打不过我，让我有些难办。我在你的佩剑上抹了血纹，也许可以勉强制住我吧。你嘴里有我的血，能操控得了血咒之下的青眼，到时候不要手下留情。”
“不行。”施袅袅抽出青眼，站在小空的身边，“我现在就和你一起，对抗这位公主。”
“她在战斗状态中更能激发出魔魂的能力。”小空道，“到时候，魔魂更强，我更难抑制体内的魔性，暂时先别动手。”
“……行。”施袅袅道。
她的目光和公主对视，犹如同一个冷冰冰的物件对视，施袅袅竟完全感知不到公主的任何情绪、亦或想法。
“温菱公主。”施袅袅尝试着同她道，“纵使你的国民有愧于你，那也是上几辈的事情了，况且他们的子子孙孙，已经沦为了替决国人采矿的奴隶，不如……”
她话还没说完，小空问她道：“你看公主有反应吗？”
施袅袅犹疑地看着始终都是冷漠又憎恶的表情的公主，道：“好像没有，公主听不到我们说话吗？”
“他们对现世的认知是不太准确的。”小空道，“好比胥和安将军，在赤金国沦陷的时候死去，只知道死时决国入侵，却不知死后的变迁天地。所以直到现在他出来，依然是在街道上寻找入侵的、非赤金口音的人，他不知道后来的事情，便只觉得，他的国民还依然生活在赤金的主城里。”
“同样，这位公主，对外界信息的接收也是很模糊的。”小空望了望一直没开口说过话的公主，“她唯一清楚的，就是她死的时候的事情，以及她当时的心中所想。”
施袅袅“噢”了一声，心中有些明白。将军死时的执念，是要保卫赤金，所以亡魂始终在寻找入侵者；而公主……咯咯说赤金人害死了她，所以她的执念是，要报复她的国民？
她于是放弃了劝说公主，但在此时，一阵嘈杂之声传来。
“进了地下黄泉路，只能沿着黄水一直往前走，走到一个大水潭前面，过了一道石桥，才能离开！”
“这样吗！那你们在那里打什么打，早点往前走啊倒是！”这是卞栾的声音。
“是他先对我动手的！”
“胡说！我可没打你！我打的是一个长三只眼睛的妖怪！”
“怎么公主每一次的花招都不一样，我都琢磨不透她了！上次不还是放狗咬我们吗！必须有人被狗咬住，其他人才能逃掉！”
“妖女能是你那么容易琢磨出来的吗！”
“咯咯！过了桥就能出去了吗！这么容易咯！”这又是咯咯鸡的声音了。
“不可能这么容易，按那位公主的喜好，估计又得是什么牺牲同伴才能过桥的套路。”奚冷的声音也冷冰冰地从矿道后头的黑暗中传来。
“还真让你说对了！”一个男人道，“那座桥，公主会守在上头，你要上去，你就得说出另一个人最珍视的东西。”
“他失去了最珍视的东西，你才能从桥上离开。”
谈话声渐近，一群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行至大潭水前，正是卞栾他们与那群赤金的工人。
“师……小空！袅袅！你们跟着公主飞得也太快了吧，一眨眼就不见了！”卞栾见到他们，喜不自胜地跑了上来。又瞅了瞅前方潭水中的公主，道，“真有一座桥，桥上真有公主。原来公主长这样，真好看，不过这衣服怎么回事？公主缟素？”
他们都已经解了恐怖的幻象和心绪的烦扰，此刻公主对付的是有心魔在身的小空。施袅袅转头看了眼一语不发的小空，他正冷着眼瞅着面前的公主，虽然没有身体上的行动，但施袅袅能感受到，师祖正在很激烈地、无形地同公主较量。
或者说，公主的魔魂与师祖的魔性之间的较量。
奚冷走过来，察觉出小空的异样，问施袅袅：“他怎么了。”
“他……待会可能会走火入魔……正在抵御公主的魔魂。”施袅袅道。
“走火入魔？”卞栾惊道，“我就说，我之前就有不好的预感了！十八岁正是师祖一生当中体内魔性最猖狂的时期！要真走火入魔了，连前奏都没有的，直接就开杀了！”
他急道：“别耽误时间了，赶紧亲上去啊袅袅！”
“亲上去？”咯咯鸡有些茫然，连忙慌张地用两只手捂住了眼睛，然后透过忍不住张开的指缝看出来：“为什么忽然要亲亲？我可以看吗！？”
“……”施袅袅道，“小空说没用。”她把师祖那句“没用也不介意做一做”的话自动省去了。
那群赤金人一看见石桥，立刻涌了上来，并没有注意旁边的施袅袅他们。只有小余生跑过来拉住了施袅袅的袖子，喊道：“大婶，不用太害怕，过了这座桥，我们就能出去了。”
他手臂上的袖子被划拉出一个大口子，胳膊上被绑了一圈麻布料，被鲜血给浸得深红。布带之下必然是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应是刚才在幻象的打斗中被其他人所伤的。
施袅袅笑了笑，心里却有些没底，只道：“嗯。”
老余跑了过来，一把拉过余生，道：“你快上去，别在这耽误时间。你就跟公主说那个……”他忽然抬头看了眼施袅袅，似乎有些警惕，身子俯得低了些，凑到余生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余生脸色变了变，道：“爹，不好！那可是他平时唯一的乐趣了！”
“就得是他最喜欢的！你在这里心软什么，等死吗！”老余恨铁不成钢地拽了他一把，把他拽走，边疾步走边道，“赶紧挤上去，不然被别人抢先了！”
桥上已经争先恐后地涌上去了许多人。这些人担心自己晚了，要么知道的别人的珍视之物被其他人先说出，要么自己的被别人提到遭殃，都想要先下手为强，赶紧去公主那儿先说先走。
他们在桥上推推搡搡、你争我抢，互相阻拦着不让对方先抵达。有人恶狠狠将旁边的人一把推向了桥下！
那人被这一推搡、重心不稳，“扑嗵”一声掉入了黄潭之中。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响起。
那人身上立刻变得通红，挣扎翻滚间，将下头的水翻搅了上来。看起来风平浪静、无任何异样、甚至站在旁边都感受不到任何热气的黄潭水，水面之下，竟是滚烫的开水！
施袅袅吃了一惊，在那人落水呼叫的瞬间，立刻轻点脚尖、飞身而去，腾跃至水面之上，将那人一把拉了上来。
他身上还沾着滚热的余水，被施袅袅扯住一只胳膊后，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全身都用力想要扒住她，另一只手也迅速从水里腾起，死死抱在了施袅袅后背上，带上来的开水与他身体的温度，烫得施袅袅忍不住痛呼了一声。
她的侧身与后背被烫得滋滋作响，强忍住了这痛，施袅袅龇牙咧嘴地带着这男人飞回了地面上，将他丢到了正在流入黄潭中的黄色溪水里，替他降温。
这溪水是正常的温度，他们之前还淌着溪水走了一段路，但这潭水竟是如此高温！可瞧那群人争先恐后的模样，明显不知道桥下是开水，他们站在上头，就彷如一群站在热锅上、随时可能掉下去的拥挤蚁群，之前公主的潭水，必然不是这样。
既然有人提到她总爱变花样，估摸这一次的热水，也是她新的招数。
施袅袅伸手鞠了几捧水，注入自己的灵力，帮忙洒在那男人的身上，却忽然感到背后一阵清凉，也是一阵溪水落在了她滚烫的后背。
施袅袅抬起头来，发现小空正在默默地给她洒水。
然后用手覆上了她的背，小空的手上应当也是运用了灵力，清凉、镇痛，手掌安静地贴着她，问：“疼吗。”
“不用管我。”施袅袅道，“你不是在抵御心魔吗，别分神。”
小空没说话，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又伸手盖在了她被烫伤的侧腰处，替她治疗。
那边厢，赤金人发现脚下是热水之后，一些人明显胆怯了许多，不敢去挤，挤也不敢在边上，一旦自己被挤到了桥边，就有些慌张地自动退了下去。
终于有人冲到了温菱公主面前，跪下来迅速磕了三个响头，道：“那个、那个李铁！他最珍爱的是他的头发！”
“啊！”
人群中立刻有人惊叫了一声，名为李铁的男人伸手摸住了自己的脑袋，似乎想要靠捂来捂住他的头发。但这就如指间捂沙，他的头发大把大把地从他头上掉落下来，纷纷扬扬，似黑瀑倾泻。
“卢阿蛋你给我等着！”
桥上的温菱公主依然面无表情，微微侧了身，卢阿蛋立刻道着谢迅速从公主旁边跑过去了，边跑还边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下一个人忙不列颠从众人中挤出来，扑到了公主脚边。
“卢一一，天天抱着她的那把镐子睡觉！说是祖上就挖矿，从太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
“罗好，睡觉时说过梦话，说棚子前那株昙花是唯一能让他觉得世间美好的东西！肯定是他最珍视的！”
“王狗子！他最珍视他的右手！天天用右手做各种又复杂又无聊的事情！”
人群中又响起了一声惊慌的叫。
王狗子尖锐且细的叫声响起：“你也太狠了你！”
他的右手忽然往前伸，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正狠命拽着他的右手。他“啊啊”尖叫起来，身子却立在原地，似乎还有一股无形的力正抱着他的身子，不让他动弹。
这股力这般拉扯他，明显是打算生生拽下来他的右手。
施袅袅正要赶过去，卞栾和奚冷已经先去了，他们一人控制住一个力，以灵力为武器，与那股无形的力互相推搡，试图把王狗子给稳住。
施袅袅转头看了看一直在默默替她敷贴烫伤部位的小空，他的额头上冒着细细的汗珠，显然仍在同温菱公主无声地斗争中。
她听到那边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老余最珍视他的儿子！余生！”
老余气得浑身发抖：“你混蛋！”
余生叫道：“爹！”
施袅袅朝咯咯喊道：“咯咯，你保护一下余生！”
“咯咯！”
她伸手抹去小空额上的汗珠，问：“能动手吗？”
等下去，就是一个死局！
谁知道那些赤金人还会说出什么珍视之物来！
小空面色并不友善，冷冷瞧了一眼还躺在溪水里哎哟哎哟喊痛的男人，施袅袅给他灌输了灵力，已让他被烫伤的皮肤好转。小空又望回了施袅袅，道：“打吧，这群赤金人的邪念，给了公主很大的补充，再等下去，我不一定能抑制住。”
施袅袅立刻从背后抽出了青眼，朝着潭面飞去。
小空并行在了她的身侧。
“我一个人就行，你专心一点。”施袅袅侧头道。
小空道：“我和姐姐一起，速战速决。”他的眼睛望着前方，并没看施袅袅，又叮嘱道，“如果我失去了意识，记得想办法解决我。”
他们飞身落至了桥上，但施袅袅万万没想到，她脚刚落地，就有人愤怒地拽住了她的脚，将她往后拖，吼道：“插什么队！还是个修仙人士，不应该保护我们吗！竟然利用自己的术法冲到桥前面来！”
“太过分了！应该让我们先过桥啊！”
“把她给推下去！”
施袅袅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同公主战斗，就已经被赤金人给包围了。无数双手拽着她、推着她、挤着她，施袅袅就连想再腾空上去，都因为被太多人拽着而飞不动。
她惊道：“放开我！我是来救你们的！让我和公主战斗啊！”
“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肯定想骗我们，自己跑掉，你们修仙不就应该在后头护住我们吗！”
“不能让你先走！”
一阵爆破般的炸响忽然响起，桥上猛地窜出一股气流，然后如充满气的气球被踩爆，巨大的力将桥上的众人都弹飞了出去。
那些人并没有落入黄潭中，而是被弹飞得更远，落在了潭水旁边的地上。
施袅袅顿时感到周身一轻，连呼吸都顺畅了起来。
小空面无表情地瞅着他们，道：“麻烦。”
施袅袅明显感受到了小空的不耐烦，甚至是一股怒气。他现在一直在同体内的心魔斗争，难免情绪受到影响，变得更为易怒。但生气显然会让他更难控制自己，施袅袅心下有些忧虑，没多说什么，持剑朝着依然站在桥上的公主刺去。
那一剑穿过公主的身体，竟彷如穿过了空气，没有任何阻力。
施袅袅有些难以置信，又将剑拔了出来。
温菱公主依然一言不发，连表情都没有变化，淡漠地注视着她。
“……”施袅袅道，“这位公主，也是幻象？”
“这里是她的地盘、她的世界，得按她的规矩来。”小空偏头看了看潭水旁的那些赤金人，他们被之前那股力震得头晕眼花，暂时没有力气爬起来往桥上冲。然后他转头看向了施袅袅，原本不耐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别有深意的笑意，道：“这个规矩我喜欢。”
他转身朝向公主，道：“快说，施袅袅最珍视的是夜环空，对不对。”
施袅袅：？？？
这个环节为什么被师祖玩出来了“魔镜魔镜告诉我”的架势？
她自己都没想过她最珍视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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