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夜环空搂着施袅袅, 在夜色中朝着西方而去。

    月亮悬于他们头顶, 弯弯的,散着清冷的光。

    卞栾和奚冷没再说二话, 紧跟其后。咯咯鸡迈着小碎步也哒哒哒跟上来, 黄鼠狼扯了它一把,散漫笑道:“跟着他们做什么, 走,我带你继续去找兔子花。”

    “咯?”小脑袋一歪,咯咯跟着黄鼠狼跑了。跑到一半, 又折回来,“还是跟着他们看看情况吧咯!”

    黄鼠狼:“……”

    他们慢慢走入了树林里,脚下的泥地也开始变成了葱郁青草地。越往深处走, 萤火虫便越多,外头看只是零零散散几只, 林子里却彷如漫天星斗洒下来, 柔柔的光晕飘散在四周, 飘飘摇摇, 浪漫如梦境。

    夜环空牵着她, 穿过这些萤火虫,侧头看了看她暗自叹着欣赏风景, 问她:“很喜欢?”

    施袅袅点了点头:“你不觉得很美吗。”

    夜环空道:“今晚往你梦里放点萤火虫。”

    施袅袅立刻星星眼, 师祖真好,师祖真棒。

    他们在温凉夜色里走了许久,期间卞栾也注意到了跟随着他们的咯咯鸡和黄鼠狼, 大刺刺问:“哎哟,你们也要一起吗。”

    咯咯道:“你们要去取公主的魔魂,我要替主人看着!”

    奚冷问:“你主人为何听到公主的铃声就要跑?”

    “不知道咯!”咯咯叫道,“主人真奇怪,每次都要避开公主!”

    “你不也每次都要避开你主人。”黄鼠狼嘲它,“就只敢远远地看。”

    “我没有找到兔子花没脸见主人咯!”

    “我说这位老兄,它主人明显骗它的嘛。”卞栾有些不能理解,对黄鼠狼道,“这只鸡傻乎乎地一直找就算了,你干嘛还陪着它一直找。直接弄个假的给它不就好了。”

    咯咯听了有些激动:“怎么能弄个假的咯!还当着我的面说!黄鼠狼虽然很狡猾但他才不会狡猾成这样!”

    黄鼠狼两只手搭在脑袋后,慢慢走着,笑了:“骗它没意思。”

    他们一路踏着夜色穿过缥缈闪烁的萤火虫群,听着卞栾和咯咯鸡就“兔子花到底存不存在”而辩论了许久,下了一个芳草低矮的小山坡,来到了一个略显荒凉的洼地里。

    这儿明显已经远离了赤金国,距离决国人聚居的居住中心隔了至少二十里,离赤金人所在的偏僻金矿区也有一段距离,这地方几乎已经到了赤金国的边界地带,人烟罕至,月色照拂下看起来便有些幽密。

    施袅袅方才还未走近时,便远远地瞧见了一棵巨大的树,独自伫立在周圈的花与草中,格外扎眼,高大又孤独。在那棵树的树干上,飘着一个人影。

    或者说,吊着一个人影。

    在孤风里飘荡。

    此刻走近了,施袅袅又朝着那棵树走了几步,待看清后,心里的滋味说不上来。

    被吊在树上的,正是浑身缟素的温菱公主。

    她死去应该有百多年了。

    尸身却不腐。

    也无人敢动。

    于是飘飘摇摇地挂着,没人来祭她,也没人来收她。

    夜环空走上前来,一双眸子注视着公主,没有表情,令人看不出他的情绪。

    咯咯看到公主这幅情景,十分震撼,不可置信地愣了片刻,才慌忙跑了过来,围绕着公主转了一圈,气愤地叫道:“他们怎么能把公主吊在这儿咯!”它一边叫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把公主放下来,抱着她的双腿慢慢将她套出绳圈,口中喃喃,“公主,公主我来把你放下来咯,你就不用再吊着了,你怎么能被吊着呢。”

    施袅袅连忙帮它,和它一起将公主的尸身平放在了草地上。

    实际上,公主的脖子,已经由于时间太过于久,而被勒断了一半。

    并没有鲜血流下来,她的衣服在这片荒凉戚风里,依旧是干干净净的素雅的白色。

    冰壶秋月,不染尘埃。

    施袅袅跪坐在地上,替她整好了方才弄乱的头发和衣服,认真端详了她一会。忽略掉她脖子处几乎被勒断的伤口,她的模样就好似只是睡着了一般。温菱公主的眼睛闭着,纤长的睫毛都清晰可见,她的嘴角微勾,薄唇淡红,好似在微笑。

    她死的时候,心情似乎很好。

    咯咯在旁边以赤金的礼仪朝着她磕了三个头:“公主,对不起咯,我一直不知道你被吊在这里。”

    施袅袅转头问师祖:“你怎么知道公主在这儿?”

    夜环空道:“如果魔魂在附近,我能感知到。”

    施袅袅想起来了,之前蜘蛛新妇黎婉,被一缕破碎的魔魂所影响时,师祖也是出门去找到了那缕魔魂,原来是他能感应到离得近的。虽不知师祖怎么会有这样的能力,倒也挺有用的。

    卞栾在旁边好奇地问:“那这位公主,百年了尸身都不腐,是因为魔魂?”

    夜环空点了点头,然后蹲了下来,一手搭在了公主的手腕处,微垂着眼眸。

    施袅袅知道他在透过尸身看残念。

    等了半晌,夜环空才抬起头来,然后朝施袅袅招了招手。施袅袅很配合地凑了过去,夜环空伸出手指在她眉间点了一点,一长串的画面顿时以白日梦的形式灌输到了她的脑海中。

    施袅袅首先看到的是一片白。

    宫廷里的帷幔灯笼,人们身上的礼服头饰,皆是素白似雪,甚至能隐隐听到有宫人专门的哭丧之声。

    温菱公主手持一把长剑,从一间屋子里走了出来。她同样穿着丧服,挺着一个大肚子,身后跟着蓝袍银甲的胥和安,而胥和安的肩上,还乖巧地趴着一只小公鸡。

    “父王一死,有些人便无所顾忌了。”温菱一边走一边道,她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应是刚为父亲哭过,但下巴微扬,头抬得高高的,一点儿不减公主的气势,“口口声声喊着我是妖女,组织起来的国民人数竟然多到能勉强同我们的军队对抗。之前还能被父王的威势镇住,现下可好,立刻就要起兵造反了。”

    他们正在往赤金的城门之处走去。

    一出宫廷,温菱周围便里里外外包了三层士兵,护卫着她。

    一行人行走在大街上,胥和安的大剑背在背后,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冲旁边的公主道:“末将会镇压住他们。”

    “决国的人在外头虎视眈眈呢,还要分你的兵力去对抗我们自己的国人。”温菱扯着嘴角笑了笑,似乎觉得有些讽刺,思绪飘回了很多年前,道,“我还记得父亲为我举行成年仪式的时候,我站在高台上,我的子民们伏拜在下,抬头注视着我,向我宣誓。说会永远信任我、追随我、效忠我,我将永远庇护他们,他们也会永远拥戴我。”

    “他们那时候的确很尊敬我,就像尊敬父王一样。”温菱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可是自从怀孕后,一切就都变了。其实我除了肚子,什么都没有改变,我还是那个想要庇护他们的我,但他们却想要我死。”

    “我走在路上的时候,会有人朝我丢石子。”胥和安道,他的声音永远清清冷冷的,干净好听,“但也有人在我上城门的时候,喊我将军,同我道谢。看到那些值得你守护的人就好了,除了想让你死的人,赤金里还有很多人想要你活。譬如这些围着你的守卫,在宫外同你一起哭丧担心你伤心的国民。”他顿了顿,道,“末将也希望公主好好活着。”

    他们已经快要走到赤金国的城门处。温菱笑得更深,手停顿在肚皮上,指甲用力地按了下去,在那胀得平滑未有丝毫褶皱的肚皮上压下去了一块深深的凹陷:“可是这孩子流不掉,怎么都流不掉,喝药也没用,已经两年了,不出生,也不离去。”她无数次的回忆那一场梦,“我明明记得,梦里的那人是神,不是妖的,为何放了一个这样的孩子在我肚子里?”

    她的目光冷了下来:“若是有一日出生了,真是妖孽,会祸及赤金,我就算死,也会把这孩子解决……”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支冷箭便防不胜防地从高处朝着她直射而来。

    温菱斜斜一瞥,身子机敏的一个旋转,堪堪躲过那支利箭。继而,从旁侧的高楼上跳下来了数人,混入了街道上的人群里。不知何处传来了一声高呼:“杀了妖女!”

    “杀了妖女!”人群中立刻响起了呼应。

    隐藏在暗处的守卫立刻朝这边涌来,围住公主。但同时,大量的赤金人也跳了起来,伸手拔出了原本隐在身后斗篷或衣服里的武器,以公主为目标,直冲而上。

    他们红着眼睛,高喊着为自己鼓舞——

    “冲啊!国王死了,没人能保护得了这个妖女了!”

    “她将来把妖怪生下来后,肯定要杀死我们!”

    “一定要先下手为强,我们不能再等了!”

    “公主必须死!留不得!”

    “放你的狗屁!”有人骂了一声,“公主都说了是梦神而孕了,你怎么知道生下来的不是什么下凡神仙!”

    “以前公主对我们有多好,全都忘了吗!”又有人淬了一口,“简直忘恩负义!”

    “还臭不要脸!”

    “好又如何!谁知道她是不是妖怪,会不会变卦想吃我们!”

    街道上顿时陷入了一片狼藉的混乱里,造反者群起而涌,如慷慨激昂的虾兵蟹将,自街道各个小巷有备而来,汇合在距离城门仅数丈远的地方,高呼呐喊着袭击了公主的守卫队。士兵们同他们混战在了一起,其余的百姓中,有毫无作战能力仓促逃跑躲开的,也有急急忙忙拉着老人孩童避开刀刃的,一些身强体壮的国民,则生气地同起兵者对骂着,自发地加入了战斗中。

    胥和安抽出了背后的大剑,正要前往镇压,温菱却按住了他的手。

    “不要浪费时间在这些人身上。”她冲他道,“你先去城门,我自己解决。”

    胥和安愣了愣:“公主现在怀有身孕,行动不便,不能独自一人。”

    “没关系,你快去城门那,别耽误了。”温菱将他往外一推,道,“说好了我们会马上到的,你不能迟到。”

    她脑中的想法,随着白日梦一起,灌输进施袅袅脑中。

    赤金国王去世仅一天时,邻近的决国便向赤金宣战了。

    出师有名,打了个“听闻赤金有妖女,替天行道、为人除害”的旗号。

    论土地面积,赤金是个小得不能更小的国家,论人数,更是远远比不上决国的军队人数。若是正面交锋,以寡敌多,赤金胜算难料,但好在城门坚固,又有各种守城之器,他们守在城中,决国倒是没有办法攻打进来。

    因为决国的进攻,公主尚在缟素,便登上城门同胥和安指挥防守了。直到国王头七,她才同胥和安抽了片刻时间回宫看望,此刻正要赶回城门,却遭遇了反对者的袭击。

    他们回宫时,城外的决国军队正驻扎在远处休憩,并无动静。但战局总是瞬息变幻,谁知道下一秒,对方会不会就又忽然发起了攻势?

    温菱见胥和安还有些微犹豫,道:“我厌倦了自相残杀了。”她冲他笑了笑,“从我怀胎十月却未生时起,我们的国家,就好像总是处于内部的分裂之中。以前是父王为我镇压,现在是你,我很厌倦,但我不想你也变得厌倦。”

    “你现在,专心地去城门上,好好地携同我们的将士,对付外敌就好了。”

    她的话音刚落,城墙上便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角号之声。

    然后,赤金国的城门,竟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在缓慢降落的巨大的门与墙的缝隙中,温菱听到了好似千军万马的蹄蹄之声。

    是决国军队忽然向赤金发起了又一波冲击。

    但是——

    “不可能。”她脸色煞白,喃喃道,“我们的城门,怎么可能会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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