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芥川

    电火花还在绽放。

    ——《一个傻子的一生》芥川龙之介

    *

    对于信子来说,约会地点定在拉面店还是人生第一回,因为她的大部分男伴都更愿意带她去高级餐厅,聆听乐队演奏千篇一律的曲目,享用红酒牛排,仿佛世界上所有的浪漫故事都应该发生在那里。

    其中,有一件事现在想来都觉得好笑——

    信子曾经一连四次被四个男伴带去同一家西餐厅。当第三次踏入那家餐厅时,就连服务生都是同一个女孩子。女服务生明显是受过很好培训的,见到她丝毫没有意外,只是在点餐时不小心说漏了嘴。

    “这次也要调和威士忌么?”

    信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男伴一脸讶异地问她:“怎么啦,信子小姐?”

    她那时候是这么解释的:“嗯嗯,没什么,只是想到了很好笑的事情。”说完又忍不住笑了一下,她面色自如地抿了一口红酒,抬头对女服务生说,“就按照上次的来吧。”

    到最后,连点的菜都是一样的。信子记得,他们谈论的话题也差不多,总围绕着她新出版的作品和未来的约会地点打转,如果懂点文学,男伴通常还会和她聊文学。

    信子对他们的态度都很温和,从不发脾气。

    *

    这时候拉面店里的人不多,信子和芥川各自点了一份面。

    店老板见到信子这个常客,热情地打了声招呼,在配菜里多加了一些鱼脯,一会儿,又见到芥川好奇地瞄向这边,便笑着与他打趣道:“你也要么?不加钱。”

    芥川微微摇头,一本正经地回绝。在面对不熟悉的人时,青年明显不爱多说话,眉宇间习惯挂着的阴沉神色容易让人觉得他很冷漠。信子坐在一边托着下巴,微微一笑,出声替他解围。

    “嘛,既然山本大叔都这么说了,那等我们下次来这里再加也不迟。”

    店老板闻言摆摆手,笑着低头切菜。

    芥川松了口气,在听到还有下次时,不自觉地仰首挑起眉,一副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模样。不过很快青年就回过神,满心的雀跃却被迷茫所替代,他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沉默下来。

    明眼可见,他皱紧眉头望着她,的确有话要对她说。但催促是毫无意义的,信子知道芥川总会把他心中的顾虑说给她听。于是她笑了笑,只是默默地与他对坐着。

    面端上来之后,青年像是打算交待一切罪行、等着被收归监狱的死囚犯,他老实地低下头,将手放在双腿之上,终于低声道:“抱歉,我自小是个不大会说话的人。”

    微凉的荞麦面蘸着酱料被送入口中,信子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她瞥了一眼青年因为过度纠结而苍白下去的消瘦面庞,垂眸轻轻笑出声:“所以龙之介,你有时候会因为这种性格而苦恼吧?”

    芥川沉默了片刻,随即摇摇头。

    店内黄昏般的黄色灯光落下,他那高挺的鼻梁隐匿于垂落的额发之下,显出了一点未来的芥川龙之介所独有的气质,寂寞而深刻。大部分人只能在书中看见他的黑白相片,而信子目睹了其全貌。

    石雕的人。

    再也没有见过比他更深刻的男人了。

    忽然,芥川猛地仰起头,凝视着面前的女子说道:“比起苦恼……”他停顿了一下,表情既像在哭,又像在愤怒。再开口时,言语中多了几分苦涩,“倒不如说是惯而处之,能够说得来的就多说几句,不能的就绕开,更甚至于为了心中的道理而争吵,久而久之就被定义为怪胎。”

    听到这里,信子不由愣住了——她没有想到芥川会与她讲这些。

    他还想说些什么气话,不过对着她,怒意瞬间散去,怎么也掩饰不了眼底深处的淡淡迷恋,温柔得简直不像原本的自己。只是隐秘的思绪涌上心头,他一下子低下了头,闷了好几口面条,一会儿又把目光躲得很远。

    正在发呆时,青年的眼前多了一小块方帕。

    “擦擦嘴角吧,龙之介。”他听见信子笑着说道,仿佛并不在意刚才他说的那些扫兴的话,一时间呆住。信子见他垂头没有反应,便捏住帕子一角,轻轻拭去了他嘴角的酱,带着笑意的双眼对上他目不转睛的注视,补充道,“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关于退婚?”

    哄孩子似的。

    芥川迟疑了几秒钟,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信子便开始讲述有关于她的故事。混杂在风见信子的人生中,半真半假的,她借此开始遥遥地回望自己的那一小段人生,也许并不辉煌,但因为是自己曾走过的,所以格外怀念。

    透过头顶的灯光,她的眼神放远。

    那是信子的人生,爱和欲望就像紫色的电火花一样,一经点燃,就会噼里啪啦地绽放下去,一定要灿烂美丽,但也一定会枯萎到死。她触摸不到的信与念,在黑夜中、在死亡中离她越来越远,和她无关。

    那个抽烟的女人一声不响地走在人群中,随风消失。

    实际上,任何人的那一段人生只用几句话就可以概括。风见信子的人生如此,信子的人生亦如此。毕竟她们都是死过的人。惟一的区别就是风见信子彻底死了,而信子又活了过来。

    所以,电火花还在绽放。

    信子说着说着,睫毛渐渐湿透,滚落的泪水太重,因而不停地颤抖着。模模糊糊的视线中,她看见年轻的芥川先生惊慌地双手撑桌,从座位上扑过来,用指尖小心地抹去了她的眼泪。

    “求你别哭了,信子。”他如此低声安慰,好像也快要跟着她哭出来似的。

    信子被很多男人这么温柔地注视过,但她从来都不觉得心动。对信子来说,爱是很遥远、很致命的东西。所以在这一片刻,信子隐隐有一种很不妙的感觉,仿佛继续下去就会掉到无尽深渊里。

    她很想退缩。

    可又忍不住靠在了他的肩上。

    *

    到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吃完面的,芥川付好钱提上包,和等候在门口的信子一同走了出去。大概在走到路拐角时,信子打破了沉寂。

    “刚才发生的事,麻烦龙之介都忘了吧。”信子随口说道。他扭过头,发现她停下了脚步,正淡淡地望着夜风中摇摆的纸灯笼,白净的面容忽明忽暗。他听见她说道,“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哭成那样,怎么都觉得很丢脸。”

    语气带着点委屈。

    发觉对方爱哭爱撒娇的本性以后,芥川对她的怜惜更甚,或者说,保护欲膨胀起来,他更想要包容信子了,就像舅父对舅母那样,承担起一个男人对女人的责任。

    他嗯了一声,眼神柔和地看向她:“我送你回家吧。”

    信子意料之中地拒绝了:“送到车站就好,你明天还要上课。”

    芥川虽然有些失望,但依旧点了点头,认真地应允下来。能够和信子多走一会儿已经很好了,享受晚风吹拂、樱花飞扬,仿佛小说里的罗曼蒂克情景重现。他瞥了一眼面色沉静的女子,终于咬紧牙关,鼓足勇气再次牵起了信子的手。

    十指交握。

    他往那边挪了挪脚步,一步两步,靠近过去。

    她的目光可以放在他的身上,只看他一个。他们的距离很近,近到他伸手就可以抚慰她眉间驱之不散的忧愁。

    信子先是惊愕,然后微笑起来。她温柔地回视他,像在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白净的脸上挂着泪痕,鼻尖微微泛红,可爱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欺负她。芥川深吸了口气,嗅到她雪白衣领间透出的芳香时,他的脸颊发热,双眼越发明亮。

    年轻的身躯和心脏都在躁动。

    不知道该怎么纾解,他便像刚出生的小鸟似的,闭上眼睛、歪着脑袋,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还幼稚地缩了缩,蓬乱的发丝蹭得信子忍不住笑了出来:“很痒啊,龙之介。”

    他也随之笑起来,肩膀微微颤动。

    一瞬间,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从指尖蔓延到身体的每个角落,阳光冲破了阴沉沉的云朵,心头跳动的不安宁因为彼此的碰触而逐渐平静,扑通扑通地呼唤着一个名字——

    信子。

    芥川在心底呢喃爱语似的低声诉说——

    他爱着信子啊。

    *

    车站没多久就出现在眼前,也是告别的时候。信子一抬头,就对上了芥川炯炯有神的双眼。和之前见到的那副忧郁模样相比,她察觉到这一刻的青年判若两人。

    之前芥川向来喜欢伏在桌上看书写字,喜欢观察,喜欢寻常年轻人不喜欢的事,现在无疑更加有活力了吧。信子觉得这是件好事,活泼代表着积极,代表着对生活充满期待。

    而青年似乎怎么也看不够,又凑近了些注视她,那专注的劲头吸引了其他安静等候电车的人,他们好奇地望过来,连信子都觉得不好意思。似乎意识到太主动了,芥川笑了一笑,依旧有些羞涩,但他喜悦极了,单薄的面庞泛着红晕。

    青年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将想说的话都告诉给信子。

    “以后还要见面。”

    “诶?”

    “以后还要见面,不管是写情书也好,还是为信子写文章也好,我想要每天都见到信子,不然一定会病得更严重。”

    信子正想说,就听见他继续说道。

    “明知道信子不是随便玩弄感情的人,但我还是很担心,如果上了电车就这样再无联系,那我一定会疯掉的,抱歉,我,我不大会说话,我想要在除了书店以外的地方和你见面,这样,可以么?”

    被那双乌黑的、充满诚挚的眼睛看着,信子有些幸福。生平第一次,她莫名害羞起来,害怕在那双眼睛里瞥到不知所措的自己。她目不斜视地垂下眼眸,接着嘴角和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笑,说道:“那就下次见,龙之介。”

    最后一个音在她的口中吐出,一张名片被她放到了芥川手心里。这时,电车驶过来,缓缓停下。与其他乘客一起,她排着队轻快地走入了电车,找好位子坐好,没过多久电车便启动,窗外的景物向后先慢后快地移动,

    信子向后望了一眼。

    只见身着宽大和服的青年站在路灯下,身形又瘦又高,与行色匆忙的路人一点都不同,他只是站在那里,手中捏着她的名片,默默地目送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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