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芥川

    “正因为那是梦,所以我还想好好活一回。正如彼梦会醒来一般,此梦也终有梦醒之时。在梦醒之时到来以前,我想真正地活一回,要活得不虚此生。老丈以为如何?”

    ——《罗生门》芥川龙之介

    *

    就现在而言,没有心事的感觉很好。

    在出版社的其他职员眼中,信子焕然一新了,而且比起之前,她似乎变得更加亲切,总是笑着看人的。女人的眼神清澈又友好,笑起来时,眸光一点点地闪烁,就像水下飘荡的草叶,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被那双眼睛多注视一会儿。

    是什么让她变化的呢?

    稍微八卦一点的职员很快就发现,那天开着气派无比的汽车来送花的、自称信子未婚夫的男人再没有来过,取而代之的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

    回忆起来,大概就是在一天下午五点钟左右,太阳光线不那么强烈的时间段,这年轻人拿着一张卡片出现在出版社附近的路边。他皱着眉头在路牌边上徘徊来徘徊去,问了几个路人才来到会社门口,接着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是一番徘徊没有进去。

    那样子像是在找人。

    几个刚从外边采访回来的职员有些奇怪,就上前问他找谁,不过得到的却是青年微微的摇头,礼貌的拒绝,以及他飞快将手中捏着的纸片塞到和服衣袖里的残影。配上他谨慎的神色,不知道的还会以为他是来讨债的。

    开个玩笑。

    那时候,恁高的青年直愣愣地站在门边。因为是下班时间,所以往来的人渐渐多起来。一有人走出来,他立刻就扭头看过去,结果发现不是自己等的人,便将头转了回去,苍白的面容在树下阴影中显得黯淡无比。

    人们有说有笑地从会社内鱼贯而出,他像是不自在地往后退了几步,将自己藏到了离人群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观察着每一个闪过的身影。每一个出来的人都会好奇地看他一眼,然后向他笑笑,这样一来却使得他更不自在。

    这种状态持续了好一段时间。

    忽然,他抓了抓头发,似乎很着急地开始整理衣服,忙着忙着就慌了阵脚,原本平静的脸上一下子透露出各种复杂的情绪——忧虑、胆怯和激动诸如此类。但很显然,他并不是一个很会处理情绪的人。

    这一切都在他抬起头后有了答案。

    青年一抬起头就忘记了所有顾虑,眯起眼笑了出来,乌黑的双眼因此而闪闪发光,眉眼中的冷淡和成熟感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虽有些羞涩,但掩盖不住他正处于热恋中的甜蜜,完全符合一个陷入爱河的年轻人的形象。

    他眼神柔和地叫了一个名字——

    “信子。”

    夕阳的凉风从树叶间划过,簌簌地回响着。不久,那被嫩黄色套裙包裹着的熟悉身形便出现在职员们眼中。她提着手包缓步走向青年,仰首露出了白净的脸庞。她一边笑着,一边伸手理了理青年那头被风吹乱的短发,举止自然而亲密。

    在窗边往下看的职员们相视一笑,在还没有被当事人发现之前,心照不宣地坐了回去,继续整理一桌散乱的文件。

    两人不久便并肩离开了这里。

    职员们回想起来,这便是青年(而后才知是名叫芥川龙之介的大学生)第一次来找信子的情形。

    之后他也常常在下午等候在出版社门口,有时候穿着单薄的和服,双手抱胸地靠在一边,很少会穿全黑色的学生诘襟(但也见他穿过几次)。青年每一回都专程从东京帝国大学赶来,和信子一同去书店什么的地方,仿佛只要她在身边,到哪里闲逛都无所谓。

    职员们一致认为,不说别的,就拿这一份毅力来说,这位年轻的后生可比未婚夫要强多了。有一回聊天时,信子被问到这件事,她愣了愣,随即便莞尔道:“我早就和中谷君解除婚事了,龙之介现在是我的男友呢。”

    说完,她喝了口咖啡。似乎想起了那个傻乎乎等在门口的青年,女人弯了弯眉眼,眼中充满了清爽的笑意,连苦到让人犯愁的饮品在她的微笑中都散发出了蜂蜜般的甜味。

    *

    和信子交往不久后,《新思潮》同人复刊的发行工作进入了全新的阶段,芥川从未有过的有了高度创作热情,除了翻译外文作品,他以柳川龙之介为笔名在四月投稿了自己之前写就、并且修改多次的第一篇作品《老年》。

    真正意义上的,芥川怀揣着期望投入了文学创作。

    久米很喜欢这篇,反复看了许多遍,不过却在看完后合上手稿,低下头踟蹰了片刻,然后与他直言:“有的时候,真想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啊,能够写出这样文字的人,怎么都像是那种看破了人世的老先生啊。”

    “不,我仅仅是把看到的和感悟到的世界用笔触记录下来而已。”他将钢笔盖抵在脸上,一下下地戳着,目光扫过了窗外凌乱的光线。他用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两下,“我现在……很想写一些,怎么说呢,像溪流一样一眼望到底的东西。”

    “诶?溪流?”

    “久米君,我从来没有这种强烈的感觉。”芥川垂眸轻声叙说,“至少,我是说至少,像我这样的疯子也会因信子而改变,如果我能透过她的眼睛看见她眼中的世界,那么我就一定能写出溪流般的文字。”

    敞开的宿舍窗子里飞入了几片樱花。

    久米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但芥川明白,久米的困惑是当然的。一直以来,他的自我质疑和拷问就死死地印刻在骨子里,有时候连久米都理解不了——自从记事起知晓母亲早就发了疯以后,芥川就始终害怕自己也会像她那样成为无可救药的疯子。

    但他现在觉得自己会改变的。

    信子。

    每每说出这个名字,或是想到这个名字,他的心中就淌过一条水流,久而久之,干涸的土地也能生根发芽。芥川想要在那上面种上漂亮的花朵,然后捆成一整束,全权递到她的手边。

    不过,如此平庸的自己所能拿得出手的,难道仅此而已么?

    芥川苦思了好一段时间,最后终于做出决定。

    放假后的第一天,春天的凉意从挽起的衣摆和裤脚渗透进来,他迎着清晨阳光早早地出发,坐上电车,前往来到百货商店,用写作赚来的稿费买了一条丝巾,并不算昂贵,但用完了他拥有的所有钱。

    尽管天生没有浪漫的细胞,但芥川却有文人独有的幻想。

    第一次见到信子时,她围着白色丝巾。

    女子脖颈处牵系的丝巾随风而动,宛如晨间白雾,他透过重重身影所唯一看见的,就只有她那白净的面庞、明亮的双眸以及两片淡红的、花瓣似的唇。生动点来说,芥川的心砰得跳动了一下。

    他故作镇定地将书包放好,在她的对面坐下,掏出一本《俳句选》苦读,却是埋下头不敢看她。其实他刚上车就注意到了坐在窗边的信子,或许是他的注视太过突兀,她朝他所在的方向微微笑了一笑,随即将月光般的眼眸转向窗外。

    影影绰绰的人群在站台上走动着。

    蒸汽火车慢慢驶动,他的心随之飘啊飘,然后无比安定地坐落在她的身旁,躺下。碧空如洗,初阳如流水般从云层间倾泻,径直落在大地上,一切都是破空后的崭新。

    现在,信子是他的女友了。

    芥川的面容上浮现出淡淡笑意,脚步也越发轻快起来。他想要快一点将这条丝巾围在她的脖颈上,不知为什么,他执着地认定手中的这条丝巾一定会适合信子。那么,信子会喜欢么?如果喜欢的话,又该会有多少喜欢呢?

    光是如此,青年都不由得更盼着要见到她了。

    *

    “请容许我问一下,如果任务失败的话,会怎么样?”

    “一旦失败,信子小姐会被抹杀。”

    “哦?何为抹杀?”

    “抹杀,即没有人会知道你存在过,无论是在这个时代,还是在你原来所在的时代。不过按照计算比率,信子小姐是不会失败的,你看,被爱着的感觉不是很美妙么?”

    “这么讲的话,显得我很自私啊喂。”信子虽然依旧轻松地笑着,但说话的声音逐渐低下来。她安静地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峦线,“不过我的确很讨人厌,放心吧,任务一定会顺顺利利的。”

    再看去,长长的电车已经驶过山峦,留下空荡荡的一片轨道。

    绿色葱郁,满是细小花苞的枝头在空中摇摆,两旁的住宅或商店都打开了窗,而大门紧闭着,偶尔有人推开门进去出来。信子走着走着就停下了脚步,因为车站那边早就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芥川。

    应该早就等在这里。

    他转过身,视线越过重重路人,准确地看向了她,脸上一瞬间就生动起来。但因为他含蓄内向,所以笑容很轻,仿佛下一刻就会消散在空气中。文人可以诉诸于文字的强烈情感,却总是羞于用口头说出。

    爱么?还是喜欢?

    仅仅如此么?

    哪怕是未来的芥川龙之介也如此。

    青年提着一个纸袋,一步步走过来,他浓黑的双眼再次透出了那种信子无从得知的纯真和热情,将他想说的情话统统都说出来了。以往,她应该会感叹一声,原来这就是处于恋爱中的、年轻的芥川先生啊。

    但此刻,信子下意识地抿起了唇,嘴角的笑容淡淡的,眼里好像刚刚下过一场雨似的有些湿润。她眨了眨眼,把心头酸涩的感觉压下去。

    原来幸福到了极致,就会害怕失去。

    “芥川龙之介的礼物: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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