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太宰

    好想美丽地活下去。

    ——《女生徒》太宰治

    *

    信子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醒来后,她便哭了。无论系统再怎么安慰她,信子都没有给出任何反应,只是愣愣地盯着天花板掉眼泪。模模糊糊的灯光下,她拼命回忆着,试图从脑海中残留的记忆中挖出有关芥川的一切。

    他们第一次相见。

    他们的约会。

    烟花下的告白。

    初春的婚礼。

    平静的婚后生活。

    以及——

    刺眼的手术灯光下,她像一条死鱼似的躺在病床上,剧烈的疼痛令她几乎晕厥,连哭都哭不出来。她感受着意识被一点点地抽离,直到最后,孩子的啼哭刺穿了她的最后防线。明明知道芥川就等在急救室外,她却坚持不下去了。

    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与他、与刚刚诞生的孩子道别,便失去了全部意识。如此仓促,如此短暂,她作为风见信子的一生由此便画上了句号。信子本以为自己能够平静地接受这场告别,但她失败得很彻底。

    至少现在看来,信子哭了,就像以前在医院里被告知父亲抢救失败那样,她一声不响地、仿佛死了似的望着某个方向,眼泪不断顺着脸庞流向枕头。她满脑子都是芥川的身影。

    “信子小姐,请务必要振作起来,攻略芥川龙之介的任务完成得非常成功,这充分证明了文豪攻略计划的可行性,接下来还有新的任务,您必须要打起精神来才对。”

    “信子小姐……信子小姐?”

    “以您现在的状态无法开展接下来的攻略,按照系统的计算,信子小姐目前完成任务的可能性为9%,这仅仅是保守估计,如果加上其他不可控因素的话,那么您极有可能面临任务失败的风险,那就是死……”

    信子微微闭上眼,打断了系统的话。她轻声问道:“龙之介他,还有孩子,他们后来幸福么?”

    系统立刻回答:“任务成功即获得幸福,所以您可以放心。”

    信子闻言似乎真的放心了,又似乎已然睡去。许久后她才缓缓地睁开眼,扯着嘴角苦笑了一会儿,然后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自言自语:“龙之介一定会照顾好我们的孩子的,不过这么一来,我真的很混蛋啊,把他一个人留下来,连他自己都还是个不通晓世故的孩子……”

    说到后来,她自顾自笑起来,眼泪跟着滑落。

    “其实,我想要留在那里陪他去看每一年的烟花,龙之介和我说了那么多次,我还是食言了。”

    系统沉默地接受着来自于信子在那个世界存留的一切回忆,那些闪着光亮的画面正逐渐从她的脑海中褪色,而她深深地陷入了那些依稀尚在的场景中。

    她将自己留在了那个时候。

    信子径自漫步在回忆中那条夕阳下的乡路上,脖颈上围着那条白色丝巾,身边是那个高瘦的、不善言辞的青年。烟花一束束地在黄昏中绽放,他们没有开口打破沉寂,静静地享受着那一刻的安宁。

    他们从来没有对彼此说过一句“我爱你”,但信子知道,芥川也知道,他们是相爱的。这种感觉这么微妙,却又美妙,胜过了世界上的任何美景珍宝。

    太阳坠落在地平线下之前,信子踮起脚,轻轻地将唇覆在芥川的唇上。

    这时,从一条条的街道开始,行驶在路面上的电车、每一棵树木、每一座建筑物的色彩和轮廓开始剥落,行人的面目渐渐模糊。忽然一刹那间,所有的人和物仿佛泡在水中,统统不见了原形。

    芥川松开了手。

    他低头望着信子,浅浅地笑了出来,还是如女子般的内敛害羞,似乎在说“再见了,信子”。她呆呆地看着对方,仿佛心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一般,干涸得流不出血液——到底该怎么办才好?信子用力抱住了他正在渐渐消失的身体,因为不舍而哭得泣不成声。

    这场梦要醒了。

    她再也不会记得眼前爱着她的芥川龙之介,再也不会想起他们一起看过的烟花大会和东京桥上的大雪,再也不会有那个火车上的初遇。

    她,再也回不来了。

    “信子小姐,您的疲劳值已经突破98%,您需要及时休息,系统将在三秒钟之后自动开启睡眠模式。”

    “三。”

    “二。”

    “一。”

    回忆时间,停止。

    她急促地喘息着,身体向后倒去,茫然地看着那个身着深色和服的、笔直地站在黑夜下凝望过来的青年在眼前一闪而过。他的发上、肩上都是雪,面容很是憔悴。信子不自觉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衣袖,然而,在下一刻便失去了意识。

    隐隐约约间感到了心脏的剧烈抽痛,仿佛只此一次的机会,她已经错过了。

    *

    四月份,青森县津轻区的樱花盛开了。

    隔着车窗往外看,可以见到低垂的枝头上大片的花儿笼罩于街道上方,风一吹,便如同一层粉色的雾气般飘向了天空。一路上,车内的人没有任何交谈。当汽车转了个头、朝一条小路开去时,女人才低下头,稍稍整理了身边女孩的衣领,而开车的男人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那个女人,见她冷着脸不言语,又克制地移开视线。

    气氛不算好。

    女孩趴在窗沿,定定地看着外边那只有春天才见得到的限定景色。不过车上坐着的人里边,似乎也只有她在欣赏风景,余下的男人和女人都满腹心事,不知在想些什么。

    “信子,还记得等一下要说的话么?”女人问她。

    “记得。”她轻声回答,然后熟练地说道,“我是回来养病的,东京那边的气候不适合我的恢复,所以您将我托付给已故父亲的政友,而您不能和我一道留下,因为您得去东京处理父亲的遗产。”

    “很好。”女人终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微笑,她温柔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我就知道,我的信子一直都是个聪明的孩子。”

    今天母亲的例行夸奖结束,信子重新看向窗外。又过了一会儿,在樱花不那么繁盛的地方,视线渐渐开阔起来,碧绿的田地尽头出现了一大幢红顶大房子。她想要探出头看去,但遗憾的是,女人按住了她的肩。

    信子只能隔着窗,以旁观者的角度远望她即将寄宿许久的地方。

    随着车子的不断驶近,那宏大的建筑物慢慢地显出了轮廓,有些阴沉冷落,然而它的豪华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给人一眼望不到头的感觉。在金木村这个小地方,能够坐落这么一幢住宅是不得了的,就像突然冒出来似的。

    那是超豪华级别的吧。

    车子在门口停下,男人下了驾驶座便来到车门旁,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皮鞋,说道:“夫人,小姐,津岛家已到。”这沉默少言的司机从不多说话,后座的女人连看也不看他,只是温柔地拍了拍信子的手,一边提起了包。

    “到了,信子。”

    于是,她被母亲牵着手,在那司机的带领下走出后车厢。这时,顶处大朵的、看着笨重的花只被那轻风一吹便扑的落下,轻轻地砸在了那头乌黑的长发上,滑落于那摊开的雪白掌心。

    信子看了一眼手中的花,缓缓地拢起了手指。她抬起头,微微笑了笑,这便是太宰出生的地方了。

    此刻,好几个等候已久的佣人上前收拾她的随身行李,大多是装着书和衣物的箱子,拿起来很费力气。当然,也就这些了。她的手提包里放有药品及其他零碎的物件,由母亲拿着。

    司机在与佣人说明行李安放等注意点。

    信子跟在母亲身后,小步地走向正门口站着的那对夫妇。这边的光线并不好,使他们的身形有些不太明晰,不过看他们站立的姿势和气派,不难判断出他们便是津岛家的主人。

    其中的男主人,津岛源右卫门,便是她在这个时代中已经因病离世的父亲的政界好友。信子想起了电视机里看到过的那些出口成章的西装人士,不过这位父亲的好友明显比他们要直接多了,带着妻子上前迎接时,与母亲寒暄了一会儿。

    结束之后,津岛顺手递给她一个洋娃娃。

    虽然对小孩子的玩意儿没什么兴趣,但信子还是抱着新礼物朝他们笑了笑:“谢谢您,津岛叔叔和津岛阿姨。”

    女主人夕子看上去身体并不好,这时候也俯身摸摸她的脑袋,笑的很温柔。津岛大气地笑道:“不谢,以后要在这里生活了,信子你知道么?”

    她点点头:“是,我知道。”并把准备好的说辞背了一遍。

    津岛夫妇都不由露出了怜悯的神色,不知是在可怜她小小年纪就失去父亲的身世,还是在可怜她遗传自香取慎一郎、也就是她父亲的病弱身体。信子垂下眼眸,听着他们与母亲在一旁又开始说起话。

    “节哀,香取兄他……他向来是个很好的人,在生前帮过我许多,我作为他的好友,必定会好好抚养信子,但我与夫人常常外出东京处理公事和应酬,一两月才回家一趟,到时恐怕要让家中有经验的女佣照料,不过我的儿子修治与信子一般年纪,正好可以一同玩耍。”

    母亲弯下腰连声感谢,而信子的思绪已经飞到了那个名字上去。

    修治……

    津岛修治,不就是太宰治么?

    还在出神的时候,母亲又牵起了她的手,将她往那幢巨宅中走去。前头是她刚刚才见过的太宰的父母。换下鞋之后,他们才算进了门。宅内的佣人们分为两边弓腰拉开和式的门,跪下身等着他们走入。

    裙摆稍稍晃了一下,信子轻轻踩上了地板。

    一股古旧的似乎是檀香又或是木质的气味从拉门的缝隙间漏出,缓缓地在她的鼻间散开。气味太庄严了,信子还以为自己走进了寺庙,但她只是走进了过于繁华的主宅而已。

    灯光泛黄,佣人有的正在擦地,有的则悄无声息地打扫着花瓶之类的家具。

    入眼处,大厅的四边都是色泽厚重的名贵家具,单拿出一件也估计不出它的实际价格。津岛大概很喜欢这种昂贵的东西,因为它们可以充分体现出他所拥有的财富和已经掌握的权势。

    *

    沿着木质扶梯,信子抱着洋娃娃跟随大人们走上二楼。忽然她听见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啪嗒啪嗒的,像是小猫在地板上飞快地跑过,一下子就消失了。她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地听。

    脚步声没再响起。

    津岛便朝某个小隔间的方向斥责道:“修治,不要在这儿跑来跑去,怎么总喜欢在佣人的房间里玩呢?你这孩子简直是胡闹。”

    说的时候,他面上的神情淡淡的,说不上特别关怀,之所以会斥责也只是觉得外人在家中、而自己的孩子表现得没有礼数很丢人。夕子皱着眉头看向那边,似乎也在认同丈夫的话。

    信子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

    话音刚刚落下,门被小心地拉开了。

    与此同时一个脑袋从门框边一点点探出来,准确说来是一个黑乎乎的后脑勺,接着便走出了整个身子。他捏着和服的衣袖背对着他们,应该是很惧怕津岛的。

    津岛毫不客气地指出:“背对着客人就是我教给你的礼数么?”

    于是他慢吞吞地转过身,仰头露出了一张清秀的面容,呐呐地叫了声“父亲”和“母亲”。他与信子年龄相仿,短发松松软软地贴在脸边和耳际,眉眼与小动物一般温顺,没有什么攻击性。又见他衣着得体上乘,是一般人家穿不起的面料,青色的花纹与他十分相称。

    只不过他那滑稽小丑般刻意装出来的笑容破坏了他的文静感,反倒显得顽劣——由此身体力行地表现出,他就是个不听话的小子。

    他的视线飞速扫过了一脸不愉的父母亲,瑟缩了一下,不敢过多耽搁,然后在家中多出来的两人身上停留了片刻。香取夫人用看孩子的眼神包容着他,这是成年人惯有的习惯。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夫人牵着的信子身上。

    她朝他友好地笑了笑。

    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信子依旧笑着,微微眯起的眼睛又黑又亮,皮肤很白,嘴唇红红的,可爱地翘起。嗯,的确是对着他在笑没错了。

    他对着那张笑脸发了会儿呆,似乎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然后在父亲的几声催促下红了脸。他觉得有些丢脸,立刻别过脸,连讨好别人发笑的心思都忘到一边,顺着父亲的吩咐,大声说道:“香取阿姨,日安。”

    他顿了一下,瞥见那抱着洋娃娃注视自己的女孩,思绪纠结了片刻,别扭起来。见此,津岛不甚满意地按住他不老实的肩膀,让他好好看向信子:“这是香取阿姨的女儿,信子,以后就要和我们一起生活啦。”

    他只得动动嘴巴,低低地嘟囔了一句:“嗯,我知道了。”因为不好意思,所以故意装作不太情愿的样子,心里其实又紧张又兴奋,真是够矛盾的。

    信子却冲他抿嘴一笑,毫不在意的样子,然后像只小鸟似的迈着小步子跟随津岛他们走向住处,在经过他时,他闻到了从她身上传来的甜甜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味道,他也不太清楚。

    苹果?

    糖?

    反正就是某种甜甜的味道嘛。

    他不自觉地追了上去,缩在拐角处往前看。啊,那个敞开大门的房间便是他先前经常窜来窜去的地方,因为阳光充足,所以他喜欢趁着叔母她们没有发觉时跑来晒太阳,或者透过窗子观察光线在宅院空地上的变化。

    房内传出了大人们交谈的声音。

    他扶着一排拉门小步踱了过去,在那个房间前站定。

    他偷偷地把目光放在屏风前背对着自己的女孩身上。这个叫做信子的女孩就要住在这里了,对此,他的心情有点复杂——类似于自己的所属物、秘密基地被侵|占那样。他正要探出脖子更仔细地看。

    信子侧过身,发现了鬼鬼祟祟的他,意外地张了张嘴。不妙!见她要走过来,他赶紧往回跑,整个走廊都是他啪嗒啪嗒的奔跑声,几秒后,父亲的责令便在身后传来——

    “修治!不要乱跑!”

    啊好丢脸。他如是想着,红着脸往自己的房间狂奔而去。

    *

    “与太宰的初遇: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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