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会觉得男人是种很奇怪的动物吧。
对于不那么喜欢的女孩,会不客气的冠以“霍乱”、“灰茶”这样愚弄人的绰号,而对于喜欢的人,则想不出什么绰号,仅仅是竹、小麻这样极其平凡的称呼。哎呀,今天愚蠢地尽说了些女孩的话题。
——《潘多拉盒子》太宰治
*
初恋,初次相恋,一个充满着粉色幻想以及罗曼蒂克的词语,足以让任何一个女孩或男孩在最无畏的时候投入炽热的身心。它象征着最初纯洁、无暇的自己,是在日后可以拿出来反反复复回顾的美好过去。
即便从口中将那个词语念出来时,或许还会觉得有点苦涩。
现在,她和太宰交往了。
此前,信子从未想过自己谈起恋爱会是什么模样,因为更多的时候,她愿意躺在男伴的怀抱中,却不愿意袒露自己的心事。当她开设了读者问询专栏,她的个人博客中多了不少问答,许多都与恋爱有关。
一个读者在傍晚大多数上班族、学生回家后的平常时间段里,留下了一段话。
“啊,不瞒您说,前不久已经尝到了失恋的痛苦,以后……以后,大概再也不会谈恋爱了,老师,您在《东京》里说的不错,做什么事情都不容易,这正是身为一个人的苦楚,的确,第一次谈恋爱没有经验也很累,可我还是很不甘心,想着‘管那个家伙去死,我才不要为那种人渣费心费力’,一边看着他哭的样子有了不忍……这到底是算什么?”
那时候,信子作出以下回复。
“□□桑,请想想那些过去的日子,必定也有过甜蜜吧?如我在《东京》所写,人生也好、恋爱也好,有痛苦当然不错,但快乐肯定也有,我想现在正是由于这份曾有的快乐让你痛苦。你一定是个善良的女孩,如果受到了无法弥合的伤害,就痛痛快快地和这段恋情做个了断吧,然后将快乐留在心里和回忆里,重新振作起来,祝你幸福。”
这是她绞尽脑汁、来回删改而写下的。
在留言中,信子看到的恋爱、或是初恋似乎大多是苦涩的。再加上家庭的缘故,对于爱情,她隐隐约约抱有悲观的态度。自己的父母亲当初便是初恋成婚,后来在父亲过世以后,母亲便把她当成仇人,毫不犹豫地丢下了她……
爱情应该是什么样的,她不知道。
随着在大都市里生存下来,信子唯一明白的是,她是个自私的人,想要被爱,却又不敢去爱。这种安排很公平,至少她成了情感上残缺、又不容易被伤害到的人。
同时,也在质朴诚实的昭和时代中感觉到了格格不入。恋爱起来的自己,会不会讨人喜欢呢?信子有时会这样询问自己,进而产生更多的不确定。然而对于太宰,信子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希望对方幸福。
阳光,山谷,花……
信子想让他看见这样的世界,不用特别复杂,简单到只有他自己存在也可以。没有人天生便忧郁,太宰先生也是希望被爱着的吧,就与她一样。眼中的光是光,用来看世界的清透美丽,总会选择留下吧。
不需要为了她,而是为了他自己。
对这个世界产生一丝温柔的眷恋。
信子注视着太宰乌黑的眼珠,敛眸笑了笑。希望面前这个人更幸福一点,抱着这个念头,“喜欢”这两字便脱口而出了。
*
节假日期间天气很好,街道上行走着不少男男女女,有学生模样的青年推着自行车说说笑笑,还有年纪稍大些的夫妻撑着阳伞在树下散步,尚未歇业的店铺摆出了从外国进口的新品。
太宰见识过多数新鲜的东西,对这些新品兴趣不大,反倒归国的信子东看西看,觉得什么都有趣,于是太宰便由着她走过来又走过去,衣摆被她拉着直直往前。
他们走进了一个工艺品店铺。
“这个很有意思啊。”信子举起一个小巧的万花筒放到眼前,转了转,里头五颜六色的方块便换了个样,再转一圈,三棱镜的花式又变化成另一个样。要说新奇呢,其实也不算十分新奇。
太宰在一旁观察,听见了便试探性地问道:“不然……就买下?”
信子顿了顿,放下万花筒去看太宰,不过见他眼巴巴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掏出钱包的模样颇为好笑,于是招招手让他凑近。太宰便弯下身靠近了一些,却又不敢靠太近,就这么直愣愣地弯腰站着。
她忍不住笑出声。
“再过来一点。”信子说。
“嗯。”太宰总算靠了过来。
“看这里。”信子将万花筒递到他眼前,然后像刚才那样慢慢转动筒身,好让太宰凝神去看这狭小的五彩世界,如此安静了一会儿,她忽然开口,“是不是很漂亮?”
不知是为了迎合她还是出于别的原因,太宰很快说道:“的确很漂亮。”
几乎在同时,信子用指尖弹了下他的额头,对着青年一脸茫然的样子义正言辞地开口:“这是对阿治口是心非的惩罚。”
太宰:“……”
“明明不感兴趣吧。”信子直视他,眼神十分认真专注。
太宰一时语塞。
“下次阿治说出来也没关系,我不会生气的。”信子弯起唇,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太宰盯着她看,片刻后像是被刺了一下,浓黑的眉毛纠结地皱起,悻悻吐出了一句“对不起”。
可信子等的不是这一句。
于是她略带失望地摇了摇头说:“走吧。”放下万花筒,率先走出了店铺。太宰紧跟着出来,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打破沉默,在走到一颗樱花树下时,他像是终于憋不住似的,上前牵过信子的手。
“对不起,对不起……”
太宰一连说了七八个对不起,在差不多说到第九个对不起时,她转身踮起脚,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嘴,这才停下了他絮絮叨叨的道歉。只不过太宰睁大眼睛,仍旧没有反应过来。
信子双手捧起他的脸,眼底仿佛被水清洗过的明亮:“我不会生阿治的气。”永远不会,她一字一顿地强调,“我喜欢你,香取信子喜欢津岛修治,不要忘记了,阿治。”
太宰呆呆地看着她,不发一词,只是更加用力地、紧密地握住了她的手。回去途中,他时不时瞥向她,更多地聊了一些文学方面的话题,那谨慎的样子让信子不由在心里叹气。
在说起他以前与友人创作的同人志《蜃气楼》时,太宰喜形于色,面色依旧不太好,不过眼底的忧郁散去了许多。这就是太宰快乐的样子,为了他喜爱的写作,为了他梦想中的未来。
“大概从那时候起,就想要将写作视作未来职业。”太宰似乎想起了自己在国中时候的事,眼神变得柔和,“想要获得‘芥川奖’,目前是我的最高目标,信子,你可以理解我么?”
信子和他相视一笑。
“嗯,当然了,一起加油吧。”
*
不久信子便要回美国,太宰一大早把自己拾掇利落,帮她提着行李箱来到站点,从这里可以坐车直达出海口,十分便捷。路面上来来往往的还有许多人力车、汽车,在这时候算是热闹了。
走着,新鲜的风吹过来。
太宰呼了一口气,低垂脑袋,见到身边的信子面颊被凉得雪白,薄薄的丝巾贴在她的脖颈上看着都发冷。走着走着,他便倏地停下脚步,把自己的围巾取下来套在她的脖颈上,不算熟练地把围巾的两条边交叠好。
完成以后,他有了一点成就感。
就像将纸张上翘起的一角用指腹慢慢压平,心也随之熨帖了很多。
不过对太宰来说刚刚好的长度宽度,在信子这儿却显得笨重冗长。她的小半张脸都被藏到围巾里,留出了一双笑盈盈的眼睛。
“好暖和,阿治。”
“小心受冷。”
太宰故作镇定地将手放回斗篷口袋,把视线从信子的笑容上移开。其实心里却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周围也有其他人,而且他是第一次给别人系围巾。因着,耳朵那里似乎发起热来,痒痒的。
“调整到八点钟发车么?”他望了一眼检票口,那里张贴着临时的班次更改通告,工作人员正朝那些被耽误行程的客人鞠躬道歉。他慢慢吐出,“看来还要再等一会儿才行。”
信子也挺无奈:“是啊。”
最近机场那头不怎么太平,时常有飞机间歇不断地在上空徘徊,不知为何,空气渐渐紧张起来。太宰很厌烦这潜在无由来的躁动,他收回看向那一处的目光,环顾周围。
人头攒动,本该是喧闹的场合,却很有序。
一堆安静的人凑到一起,他们本本分分地提着行李前往或相同或不同的目标地,可能因为自己也不知道未来的命运这种东西,所以脸上无不带着寂寞和茫然,这是东京人一贯的状态,在这里待久的人,会被这座城市带走全部的精气神*。太宰混在这里,混在神色呆滞的人当中,总有种自己要完了、世界要完了的感觉。
他和信子找了处不太醒目的角落坐下。
带着一点点的复杂心情,太宰重新看向信子。
她垂下眼正阅读一本诗歌小册子,眼神专注。这本是他去年从津轻家里带来的,见信子很喜欢,他就非常干脆地把它送了出去。每当面对信子的双眼,太宰也不明白自己在期望什么,总想把自己所有的都给付出去。
他忽然变得坐立难安。
“还会回来的吧?”太宰迟疑了片刻,问道。
信子轻轻嗯一声,低头将书页往后翻了一篇。
太宰这下安心了,他目不斜视地坐在原位,面目柔和许多。可过了会儿还是觉得焦躁,像是一时间忘了刚才问的话,又低语似的开口:“一定会回来的对吧?”
回答他的是身旁人同样低语似的一声“是”。
太好了。太宰下意识心想。
现在天色比刚刚出门前要更明亮,不过转而雾蒙蒙,提前预告底下的人,接下来随时要来一场大雨。信子还在一页页地看书,看上去比他镇定得多。
不得不说,有时候信子真像他大哥文治,仿佛做什么都游刃有余,不会过分心急,这是很好的事情,至少能让旁人无需挂念。太宰便松开紧握的拳头,心缓缓落了地,然而空落落的感觉依旧从头脑中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不知道说什么。
不知道做什么。
只是干坐着。
他不自觉地出神望向前方,眼神凝滞在不远处悬挂的钟表上,一分一秒地等待时间过去。没有头绪,却又在苦苦摸索更加深层次的意图。他的眼前闪过了一个叫做小山初代的艺伎,她的脸容涂得苍白,至今他已经记不分明。
但她说:
“津岛君,夏天的花会在夏天死,冬天的则会在冬天死,因为它们遇到了所爱的雨露阳光,这才心甘情愿地凋谢,我想,您也一定会遇见那个让您心甘情愿地死去的人。”
他记得很清楚。
那个时候自己心跳的频率,以及心中隐隐约约浮现的名字。快要抓住的一瞬间,他强迫自己分开注意力,去想点别的,好让自己沉醉在国外酒的微醺滋味中,哪怕只在那一瞬间。
哪怕只有短暂的那么一点时间。
要好受一点。
……
就在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的手被轻轻地握住了。
再转过头,就见信子眉眼弯弯地朝他笑——太宰曾不解困惑过,可信子大概就是这样的女子,笑着面对一切难过的事情,好像世界上没有比她更幸福的人了。真是奇怪。
譬如看到一朵花开了,也会觉得高兴。
然而那明明……
仅仅不过是一朵花而已。
太宰不禁抿起唇,定定地看着身旁的女子。
宽厚的围巾衬得她越发幼弱,从那雪白面颊上不难看出信子小时的模样。他记得,信子那双圆溜溜的黑眼睛看向谁,谁和她说话都不自觉将音量放得一小再小,仿佛害怕惊扰了这小小的孩子。
整个津岛家中也就只有自己这个公认的调皮鬼会拉着她到处乱跑。
思及此,他意识迟钝了片刻,与她两两相视,后来竟也默不作声地跟着笑了。有回忆总是好事。在淡去的回忆中,祖母和父母亲的面容、小弟的作弄都会变得可爱起来。
太宰笑着,浑身轻松了不少。
出发时间就要到了,信子提着行李离开候车室,走向检票口。这时他叫住了她——“信子”,周围有人看过来,他不好意思极了,揣在口袋里的手紧张地攥起那个物件。即将走进人群中,身穿浅黄色裙装的女子微微转过身,看向了他。
一瞬间,激动、不舍、难过的各种情绪混在一起,他的唇间抿成了一条线,好似在颤抖。
他急匆匆地跑了过去。
“怎么了?”信子被他满脸迫切的样子吓了一跳。
他深深地呼吸了几下,将手中握了很久的东西小心地拿到对方的眼前。手掌摊开,只躺着一个小小的万花筒。“这个、我、我知道你很喜欢。”气喘吁吁地要赶在发车前把话全部说完,结果越急越乱,“我去那家店里买回来、我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
信子先是诧异,接着眼神慢慢柔软,指尖轻拂过他的掌心,拿过了那个万花筒。他每说一句,信子就笑着嗯一声。
“要是说实话的话。”
乘务人员在不远处开始提醒要上车的人。
太宰凝视着面前的女子,短暂时间内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好轻轻抱住了她,低声地说:“想要你留下来,这就是我的全部想法。”鼻间时熟悉的属于信子的温暖气息。
头顶被拍了拍。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如一阵风吹过:“阿治,等我。”
太宰站在原地,看着信子后退几步,走进了拥挤的人群。
正式发车的提示铃不久便响起。
车子驶离的刹那间,他看见了玻璃反映出来的无限光亮,如同天国一样安详。被汗渍浸湿的和服贴在身上,他恍然不觉,犹自站在站台上想要抓住最后的一缕光。
新的期待,从心里生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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