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我,并没有那么不幸福。
一直以来,人们也都对我颇为担待,总是原谅着我。
想来尽是些苦涩的事情。
——《关于爱与美》序太宰治
*
太宰在长椅上悠悠转醒时,只见那熟悉的女子正站在他面前,俯身给他撑着伞,另一只手拿手帕给他擦脸。而她的双眼则静静地凝视他。
他莫名心虚,低头装作动了动手臂,结果一串雨珠顺着斗篷滑到衣袖里,他这才发现自己被雨淋了个透顶。不知为什么,太宰觉得头也跟着痛了。
不妙,可能要生病了。
“笨蛋么,特地跑出来淋雨。”信子缓缓说道,太宰感到心猛地一跳,连忙避开了她的视线,“如果感冒发烧的话,会很难受的啊,既然有了这么健康的身体,为什么不好好地珍惜呢,还是说阿治想要和我一样,三天两头往医院跑?”
明明在谴责甚至可以说在训斥他,可她的语气还是那么温柔。
太宰起先垂头丧气地听着,总在她说完停顿的时候在心里加一句“对不起”,但在听到最后一句时,他忍不住倒吸了口气,心脏开始一下下地抽痛起来。他听见自己用非常非常低的音量吐出:“不要这么说,信子。”
他知道,他的声音在发抖。
信子歪头打量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自语道:“如果能真正听话的阿治就不是阿治了。”太宰还没反应过来,她把伞柄塞到了他的手心里,微笑道,“对了,我出门前煮了两份鳗鱼饭,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所以,一起回去吧。
她的眼中传达出了这句话的含义。
就像一场刚刚下过的雨,信子眼底的愁绪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暖意,一点都没有责怪之意。
太宰捏住伞柄:“抱歉,原本只是想出来透口气。”说着,他直起身,凭借还算高的个头将伞面向上撑起,全部往信子的方向倾斜。偶尔他一瞥眼,发现周围有几个老婆婆捂着嘴朝他们轻笑着,他不由赧然。
信子与她们报以微笑,今天这身蓝色的裙子显得她更加的温柔。太宰愣了愣,然后将视线上扬,又把伞举高了一点,动作有些快,雨水落下时啪地一下便弹了起来。
他们顺着原路返回。
许多店面陆陆续续在窗边或门前挂上“Open”、“营业”的牌子,雨渐渐变小,天空一下子放晴,露出了好看的如同大海般的青蓝色,的确是个好天气。上班族扎堆挎着包步履匆匆地往电车站走去,还有学生也得去上学,每个人似乎都有做不完的事情。
“阿治。”
“嗯?”
太宰低头,发现信子正盯着他看。
“阿治,下次等我回来,一起去富士看山吧。”信子说话时的神情非常认真,双眼熠熠发亮,“我决定毕业后回国工作,在此之前我会努力接受美国那边的治疗,让自己快点恢复健康。”
声音淡下去,信子抿起唇看他,笑着不说话。
太宰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们两个已经停下了脚步,站在一座百货大楼大门前,身边是零星的路人,伞柄被他下意识攥得更紧。他因为某不知名的原因而隐隐在期待着,那种秘密的心情很难描述。
大概……只有蹲守在花盆旁边盼望种子发芽的小孩子才能明白,非要让他说出的话……他屏住呼吸听着自己心跳的剧烈轰鸣,用一种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渴望眼神等待着。
如果眼神也能有温度的话,那么现在,会不会是滚烫的呢?
“所以,为了那个明亮的未来,我会努力的。”信子把双手放在外衣口袋里,仿佛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只看着自己的鞋尖说道,“所以,请一定要好好照顾好自己,津岛修治先生。”
目光触及到那对红红的耳尖,太宰也跟着局促起来。直到最后一个标点符号落地,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说实在的,他的心情并没那么开心、愉悦,甚至连轻松也算不上。
所以说,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啊?信子,为什么是我呢?”太宰呆愣垂下头,喃喃道,“明明刚才是这样,就连那一天也是这样,为什么信子你……我是怎样的人,你真的清楚么?”
如果清楚了他是这样腐烂的男人,会有多远就躲多远吧。
那一瞬间,太宰释然了。
“你不知道吧,去年冬天我刚刚自杀过,虽然没有成功,但是总算也是做过一桩大事的人了。”他说着说着咧起嘴角,却像在哭,“要说理由的话,大概就是觉得时机到了非得寻死不可,像我这样的人,连我自己都匪夷所思,所以信子,离我远一点吧。”
他停顿了下,随即开口:“只要你说,‘差不多就可以了’,信子,我们就到这里为止,我不会责怪你,因为一开始退缩的本就是我。”
那个叫津岛修治的家伙一直都是个胆小鬼。
*
祖母那时形容枯槁。
她说:它就在那里,砍掉那没什么用的玩意儿。于是下一刻,记忆中那一棵无比茂盛的、对那时的他而言无比巨大的树轰然倒下,苹果花落得满地都是,仆佣们忙着打扫后院,孩子们围起来吹花瓣玩,而他,站在最远的角落里、隔着窗从阁楼里往下看,一点点地开始啜泣。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几个男佣扛着树干往外走。
“不就是一棵树么,有什么好哭的?”小弟应该见到了他在窗帘后哭,所以特地在吃饭前提了一下。果然,母亲顺着小弟的视线发现了他眼眶红红,也问道:“这是怎么了,阿治?”
他摸着后脑,瞪了一眼小弟,然后低头顺溜地随口撒谎:“只是看到了书上一段描写,觉得很难过而已。”
其中一个姐姐立马捂着嘴笑起来:“我们阿治还是个孩子呢,看书也能把自己看哭,以后可怎么办啊?”
嘿嘿。
他干笑,然后低头一口口将饭送到嘴里,机械地咀嚼、咽下。如此重复着动作,在那个略显昏暗的饭厅里消化食物。偶尔抬起头,他见到佣人从走廊上一闪而过,手上托着一个碗。
药的气味远远地飘了过来。
祖母间断的咳嗽声传遍整个主宅,哪怕是夜晚去小解,他也可以清晰听见耳边传来祖母含着一口痰的咒骂,一切的一切都几乎成为他在那时挥之不去的噩梦。
不,他心想,那已经不是他那个大半生都追求旧式贵族所谓得体的祖母了。
她或许被某种不知名的怪物控制了身心。
晚饭后,他一个人跑到后院玩剑玉,有一个路过的女佣对他好心提醒:“如果修治少爷课业不忙就去那里和老夫人说说话嘛,她一个人可寂寞哩,昨天念叨要去镰仓看她的朋友,今天又想去找人打牌。”
他点头:“好,我会去的。”
接着,他扭头就跑到了主宅楼上,就看了半本书的功夫,没想到下楼时就被告知祖母病逝的消息。这时候国小高年级的小弟已经成熟了很多,懂得死亡是什么,刚现身就冲到了祖母床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周围不缺哭的人。
唯独他没有哭,眼角残留的湿意是为了那棵苹果树。
死亡就是再也醒不来,很多人还没来得及和这个世界挥别就匆匆闭上眼,但对祖母来说,她终于从那个控制她的怪物爪牙中解脱出来了。他闭上眼,似乎感觉到了被一层层黑暗裹住的处境。
很安心。
他合拢了掌心。
那是继那年父亲去世后的再一次,他对死亡有了如此热烈的情感。
院子里洁白的苹果花扑扑的竞相随风吹入房间,他想,这便是祖母所说的没用的玩意儿来为她送行了,那场景是多么的难以忘怀,如同在下一场雨,雨丝是柔软无力的,充满清纯的诱惑力。
来自四面八方的细碎哭声在耳边放大,伴随着雨声,一下子热闹起来。
即便如此,当那些花被仆佣笤帚扫入畚箕时,他还是感到了一丝丝的、冷风拂面的寂寞。就算再漂亮的东西,都无法逃脱这样的命运。正是因为明白了这一点,他才会懊丧。
如果没有活过就好了——那美丽不会诞生,更不会灭亡。
在祖母去世的那一天,刚上高中不久后的他有了一个隐秘的可怕念头。当然,将自杀付诸于实践其实只缺一个时机,就像烧开水一般,等到气泡咕噜噜地顶起锅盖的那一刻,他就一次性服下了药。
尽管没有成功。
反而被家里人当做了异类,并且很快,他就会被他们当做耻辱了。他大概可以预见在不久后的某一天,没有人会记得他存在过的痕迹。共产主义类的理论,让他彻底否定了自己。
一个没有自己的人,怎样才能活下去?
*
信子什么都没有说。
她只是认真地注视着对方,目光从他湿漉漉的发顶,到他闪躲的双眼,再到他紧抿的唇,最后停留在他泛红的眼眶,信子无奈地笑了笑。她掏出手帕擦去了他脸庞的水珠。她眼中的青年算不上健壮,只不过中等还偏瘦的身材,面目看着比以前成熟得多,可心性却依旧像个孩子。
需要被一而再再而三肯定的心情,已经从他的眼神中透露出来了。
“因为我喜欢阿治啊。”她轻声说,用确定的目光和语气告诉他,“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所以才会总是想,如果我有健康的身体,是不是可以和阿治一起去看山上日出呢?”
“为什么……”
“因为只有在阿治的眼中,我才看见了真正的自己。阿治带着我爬上树的那次,让我第一次成为了那个自己。那时候我便想,可能,又或者说肯定,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带我看到不一样风景的人,只有身边的这一个人吧。虽然这个人有时并不坦率,看不见自己的可爱之处,还总是喜欢咬着牙说没关系、没关系。”
太宰出神地回望她。
“但这就是香取信子喜欢津岛修治的原因,以上。”
信子微微笑了笑,没有涂口红的唇恢复了本色,有些苍白,但依旧如樱花的浅粉。太宰紧紧地盯着她,似乎忘记了羞赧,单纯出于探究性的心理而观察她,许久之后,信子见他别过脸。
太宰的声音顺着一阵风飘过来。
“姑且,试试看吧。”
*
“太宰治的初次承诺,达成。”
“果然是一发直球呢,信子小姐,Good J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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