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太宰

    “只是突然一下子开始喜欢你了。因为喜欢,所以才说你的坏话,才开始想要和你开玩笑的。”

    ——《浦岛太郎》太宰治

    *

    昭和四年十二月某日。

    鼓起勇气自杀,然而未遂。

    啊啊,这真是年末最糟心的事儿了。不敢回家面对母亲他们,怕见到一张张失望透顶的脸容。回乡的路上,甚至觉得父亲马上就会从前厅里踱步出大门,一如在世时那样劈头盖脸对他一顿训斥,不给他留一丝男子汉的颜面。

    ……

    昭和五年四月某日。

    一大早很无趣,随便吃了一碗豆腐汤拌饭,不过吃到一半,忽然想起还要上学这回事,于是赶忙提着包前往学校,结果走到一半发现这天是休息日,干脆在街上闲逛打发时间,临近中午时碰到学长,二话不说就被拉去参加集会,稀里糊涂就到了晚上,草草梳洗一番,看着《地狱变》便睡下了。

    没心情写东西。

    ……

    昭和五年九月某日。

    白天没什么特别,到了夜里,哲学部一位同他一道参与地下活动的学长被思想警|察连拖带拽地带走的场景,现在想来记忆犹新。眼看着现场闹哄哄一片,只觉躲在暗处的自己被狠狠甩了个巴掌,虽然极度难堪,却又无能为力。

    他心知一旦发生了这种事情,如果真的无法平安出来,那么那位学长的前途也算是毁了百分□□十。难道下一个会是自己么?不过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思来想去,还是筹钱把学长保出来,这样也算让良心好过一点。

    ……

    昭和五年十月某日。

    大哥从津轻远道而来,以看望为名询问起学业之事。大概他与大哥之间实在无话好说,草草说了几句就彼此沉默起来。午后咖啡厅的人不多,一位名叫田部的女招待走过来帮忙结账,这可怜的年轻姑娘走到半路,被大哥一声呵斥吓得站住不敢多嘴。被呵斥的人其实是他,怎么自己还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奇也怪哉。

    他木然地坐在椅上。

    看得出来大哥真的气急了,可即便如此,大哥依旧保持着自尊心很高的政客姿态,嘴唇抽动道,“父亲去世时你年纪还小,我不好和你说那些重话,但我想不到你竟然一点都不明白。”

    “修治,好好想一想人生这种事情。”

    “到你穷困潦倒时,还会坚持把写作当成谋生饭碗么?不错,我也喜爱看王尔德、易卜生的书籍,但我绝不会为了看书、写书而放弃整个津岛家,因为我清楚父母亲的愿望。”

    “就算为你自己,也务必要好好想一想。”

    想一想,好,想想。

    回去后他对着灯抽了许久的烟,直到手里的烟灭了,还一口接一口地吸着,两眼如死般闭上。最后没有想任何事,什么难过、什么痛苦,统统都消失不见。就算大哥或是母亲现在出现往他脸上揍一拳,他也会笑着把另一边脸送过去似的。

    ……

    昭和五年十一月二日。

    到此为止。

    信子来了。

    *

    昭和六年七月四日。

    “就在这里停下吧,谢谢。”

    “不客气。”

    刚经历完一场惊心动魄的逃窜,青年可以说非常狼狈地跳下车,付完钱,径直便往车站跑去。下午是一天里最热的时段,幸好日头开始西斜,他和几位学长解释再三,才勉强从混乱的现场脱身,不幸的是半路遇见正赶来的警|察,好在他跑得快。

    要是被逮到就麻烦了。

    金色的光在视野里随着奔跑而晃来晃去,照得前方的景象有些模糊刺眼。他深深地往里吸了口气,又沉下心,将那口气慢慢吐出。

    零零散散有人往外走出,少数几个晒着太阳,忍不住伸个懒腰,脚下的步子越发散漫了。片刻后仿佛到了一个特定的时刻,只见人群哗啦地从里头涌了出来,各种各样衣服帽子的颜色突然闯入视线。

    眼前又是一阵花色。

    青年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等到人差不多走光的时候,他才气喘吁吁跑到了门口。在迈进大门之前,他没忘记朝玻璃那儿看一眼,飞快地整理了一下短发和衣领。在确认形容无误后,青年还算满意地踏了进去。

    不过,还没走满十步,他的身后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阿治,我在这里。”

    他回头一看,一眼就看见了同样熟悉的那道身影——年轻女人站立在门外的行道树下,娇小的面容在树荫白得晃眼,穿着浅黄色裙装的身姿如画一般漂亮。在发觉他的注视后,她明眸带笑,抬起手朝他挥了挥。

    信子的声音再次传来:“阿治。”

    不知怎么,浑身是汗的自己就有些沮丧了。

    饶是好面子、擅长故弄玄虚的青年,在这时候也端不住架子。毕竟谁都没有规定热恋中的男人一定要维持什么聪明形象。见到了喜爱的女孩子,脑子里就只剩下急于卖弄男子气概的幼稚念头。

    他仰起热得汗津津的脸,将双手揣在衣兜里,想要装出一点点内敛的气质,可扯了半天嘴角,在对上信子浅浅的笑容时,青年最终还是露出了一个傻里傻气的微笑。

    他大声说:“在那里等下,我过来帮你提行李。”

    信子用双手挡在嘴边,也大声地回道:“好。”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两个人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都不由自主地相视笑了出来。

    像笨蛋一样,可太宰在这一刻体会到无尽的难以言喻的快乐,深深陷入了暗自喜悦的陶醉感。他只知道信子回来了,履行了与他之间的约定。就算是笨蛋又怎么样,单单做个什么也不懂的笨蛋也很幸福啊。

    不用戴着几十层面具,不用谨言慎行。

    信子的目光让他很安心。

    *

    “记得吃午饭,下次不用特地来出版社等我。等再过几天实习期结束,我就到阿治你的学校找你吧,别忘记照顾好自己,阿治你现在是个大人了嘛……”

    他驼着背坐在角落,一边对着酒杯发呆,手里攥着一张纸条时不时摩挲几下,不知怎么便想起了信子雪白温柔的面容,手心一阵发烫。

    “话说啊最近日本经济不景气……啊不对,不对,应该说一直都不景气才对!我母亲村里的年轻人要么应聘不到职务,要么就是被裁员,一个个急得发愁,真的是,现在这个社会……”男人一把扯开衬衣站起来,醉醺醺地环视了一圈,最后指向始终不语的青年,说道,“那个,津岛君,你会帮助我们的对吧?”

    男人直直地望向他,眼神迫切,而其他在座的人也是如此,统统看过来,仿佛在看什么救世主一般。嘈杂昏黑的环境里,从天花板上落下的灯光不禁让人头晕目眩。

    “你是我们这边的人,对不对?”

    他好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还在这里旁听,因为对方始终逼视着他,便含混地点了两下头。男人这才满意地收回眼神,又开始就经济问题高谈阔论,引来附和不断。

    他吐了口气,借故到卫生间去洗脸。可能因为允诺了用大笔汇款资助学长他们的行动,出门前被重重地拍了一下肩,似乎在表示对他的赞赏。

    太宰已有了一些酒意,随便点点头,便踉跄着走到那间狭小的屋子里,砰得关上门。学长刚才那一下力道着实不小,拍得他头脑一片浑浊不清。刚走到镜子前,太宰就往洗手台里大吐特吐起来。

    吐出来的不过是酒液而已。

    然而,总有一种就是要把肠胃这些都吐出来一样的错觉。

    过了一会儿,他把手贴在额头上,抬头一看镜子里的那个人,面色着实惨白,两旁的脸颊乃至眼珠里却又泛着醒目的红,如果不是曾无数次端详过自己这张脸,还差点认不出来这是谁。

    像鬼似的。

    太宰盯着这张气色全无的脸不言不语,一秒两秒都没有动静,直到门被用力地推开、撞在墙壁上发出刺耳的沉重闷响,他移开目光,埋下头胡乱洗了一把脸。身后走过的那几人踩着皮鞋,咯吱咯吱地用鞋底碾过地板。

    “哎,那也没有办法,要是能吃得起饭的话,美奈就用不着出卖身体,她母亲在那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即便是我也不忍心看下去了,说到底我们不过是上面所利用的工具而已。”

    “说是努力赚钱,努力、努力、每天在强调说没了命地努力,然而这种社会问题也不是只有努力就可以解决的啊!”

    “廉价的国民劳动力……被踩在脚下的生命,呵,尊严……我看啊,嗝,倒不如从头来过……这个国家真的能变得了不起么?我很怀疑啊……”

    “谁知道呢。”一个男人说着走过来扭开水龙头,用水浇了一把自己的脸,然后开始冲洗和服衣摆,忽而转头见到默不作声的太宰,先是一愣随即便拧起衣角笑道:“原来是津岛学弟啊,上回真是多谢你出钱将我保出来,不然特高那群人可不会轻易饶了我。”

    “哪里哪里。”太宰看着镜子里,身旁男人双眼渐渐阖上,似乎快要睡去的困顿模样,于是客套道,“学长如今毕业后过得怎样?”

    “说好,也不算好,说差,也还没到那种程度。”对方如是说道。太宰无法读出男人的神情,只捕捉到对方在说完以后嘴角稍微地抽搐了一下,“但可能再也不会比以前上学时开心了吧。”

    太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不由将手放在冷冰冰的水里反复冲刷着,一股难以言表的虚浮感笼罩在头顶。接着他听见男人语气变得轻松起来,说道:“好在我即将要结婚了,这也是托学弟你的福,被拘役的人总没有这种福气的。”

    “那就恭喜……”还没说完。

    另一个男人插嘴道:“诶京助,你都是即将结婚的人了,最近就不要老是抛头露面,万一被逮到就完蛋了你这家伙知不知道?”

    “我明白。”男人轻猫淡写地笑了笑,甩干手,回头对太宰说,“还不知道你的情况,津岛学弟,不过——如果你与我一样有什么重要的人,那么便要考虑清楚到底是否将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你也知道,接下来日本必将经历动荡。”

    ……

    太宰垂下眼,在屋里大大小小的各种水声中,轻轻关上水龙头,动了动嘴唇道:“多谢。”他没再看别人的表情,而是低着头离开了,回到集合场地同那些学长请完假,最后大步走出了那个闷得透不过气的地方。

    太宰漫无目的地走在东京的街道上,夜色已深,脑子里的酒意早被风吹得冷下去。但是空气中依旧是燥热的,他越走越觉得心情焦灼,突然停下脚步。

    不远处,灯光闪烁着在眼前飞快划了过去,短暂过后,电车当当地响着提示铃正好驶来。他想也没想便随人群走入车厢,坐下时后背竟起了一层薄汗,窗外的风顺着领口灌入时更加倍了热意。

    他无言地吹着夜风。

    诸如一排排高耸矗立的西洋建筑、涂抹口红的盛装女人、穿行于路面的黑色汽车此类的景象迅速被甩到视野之外。慢慢的,东京变得非常的安静,心跳放缓了节奏。

    扑通、扑通富有生命力地跳动。

    再次吐了口气。

    他从衣兜里拿出那张看过许多回数的纸条,尽管脸色依旧苍白无精神,不过眼底的落寞散去了许多。只是在某个时刻就想起了那个名字,然后便一根筋地想要见她,只想要见她,整个人就会重新活过来。

    “……去小樽看雪怎么样?约定好了哦,阿治。”

    太宰自顾自地点点头,身体随着车厢的运作而微微晃动,而思绪已然不受控制地飞到了远处。看着窗外,他弯了弯嘴角,可以说是有些温柔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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