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太宰

    我只会说些装模作样的话。请你轻蔑我吧。我是个自暴自弃的人。我现在思考著文章的双颊是通红的。我爱你。

    ——《古典风》太宰治

    *

    信子不知道他参加地下组织的那些事。

    偏偏参加组织的活动成为了常态,学长他们总要拉着他去宣传自由的社会主|义思想。每一次路过出版社的时候,太宰总会不经意地抬头往内看一眼——由西洋人联合日本文化局开设的大楼建在东京最繁华的路段上,同银行之类并列在一起。西装革履的上班族抱着文件进进出出,各自都在忙碌不同的生计。

    每当这时,他都会抱着侥幸心理。

    没有将信子牵扯进来,太好了,他这么想到。不知是出于保护对方的心理作祟,还是本能性的理亏,太宰看过一眼后便会低下头快步离开。从去年开始,随着内阁对共的镇压逮捕越发严厉,那些活跃分子无疑成为了重点观察对象。

    与之交往过密的人也会被连带着受到审讯。

    因为违反了治安维持法而被起诉的大多是学生团体和青年,经济倒退、失业问题轮番出现,痛骂政府的声音越来越多,但这依旧只是社会的极小部分,掀不起风浪,虽然如此,也如头顶长虱一般足够让上面头痛。

    太宰有时候会觉得,这个世界要是活不长了得去怪罪政|府里的那些人,不是底层人们不愿意本分乐观地过活,实在只因那些人太过分了。他为自己身处所谓资产阶级而感到羞愧。

    而对于一无所知的信子,他更加羞愧。

    尤其是在产生这种“干脆把她也拉进来吧”的想法以后,太宰甚至不敢再抬起头来去看信子。站在她的角度上,这太不公平了,他又凭什么这么做呢?快乐可以倍增一定是好事,而烦恼则相反。

    他带给信子的是不是烦恼更多一点?

    太宰自认为答案是肯定的。

    习惯装模作样,总是说些有的没的,要依赖别人的脸色和态度活下去,身为一个成年男人却无法脱离家里经济帮助,这样一个男人因为自小便是养尊处优的少爷,拥有的这一点点不同与他人的中上层身份所带来的汇款反倒使他被学长们期待看重。

    要振作起来,这么想着才会继续活下去。

    这些是在戴上十层二十层的面具以后发生的事情,他非但没有从苦闷中解脱出来,反而越陷越深、那些难受无从宣泄,有时已经到了快要在空虚中默默死掉的地步。

    他被迫明白了一点。

    津岛修治这个人,如果不写作就一无是处,的的确确地无法讨人喜爱。

    正如如此,被信子不含杂质地喜欢着的自己,其实每时每刻都做着被放弃的准备。和大哥、母亲他们一样,身边与他相处的人都会逐渐地将对他的标准越放越低,最后全然失望。只是还存在许多许多不舍的情绪,让他不忍心说伤害的话。

    “阿治那个孩子啊真是奇怪。”

    “津岛君,这件事情就千万拜托给你了,钱款什么的…对你来说……应该不是大问题吧、呃,总之拜托你了!”

    “津岛啊?我知道他,那个人面上惯会装好人的,对了,他不是家世很好嘛,到穷人堆里来送钱不是正好可以满足像他这种人群高高在上的心理么,这么说来,我们还是做了好事哩。”

    “嘁,呆头呆脑,就是笨蛋的家伙。”

    “你要怎么养活自己呢,阿治,光是写文章可不够。”

    “……”

    “谢谢你,阿治,真的、谢谢你。”

    “谢谢你。”

    “谢谢。”

    “……”

    脚步猛地顿住。

    地上不知从哪儿滚来了一个小球,他垂下眼,见到一个孩子急忙跑过来将那球捡起,身后跟着似乎是母亲的女人,随后女人拍拍孩子裤脚的灰尘,弯腰牵起了孩子的手。

    “想吃什么,等爸爸回家一起做吧,丸治。”

    虽然微不足道,但对孩子来说是喜讯,童稚的笑声一下子传来,他们与他侧身而过,神色无忧无虑的没有烦恼。奇怪,太宰微妙地感知到原本沉闷的四周忽然生动了许多,至少不再仅仅浮动着一张张呆笨的脸。

    阳光落在脚边、肩上。

    温暖的感觉。

    这一身单薄和服的青年立在原地,许久,将手里的纸袋放入怀中,小声与前面的几个人说了一句,掉头回去把纸袋送到保卫处,但没有留下姓名,只说“送给香取信子小姐,谢谢”,于是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在快要走到这段路的尽头时,他缓缓放慢了脚步、停下。

    太宰看着天空。

    发觉天色居然好晴朗。

    *

    经过重重筛选,信子最终顺利通过了实习期,被安排进入出版社的文编部着手负责与作者的沟通衔接一类杂事。

    重拾文字工作对她来说是值得怀念的事情,出版社的桌上抽屉里时常摆着各种书籍,比如那本被加印而崭新出炉的二版《伊豆的舞女》。这会川端康成先生已经声名鹊起,再过一两年,该本书最早版本翻拍的电影也该上映了。

    几位与川端先生曾打过照面的前辈都非常敬佩他在文学上的才干和卓见,只是本人有些少言寡语。信子看向书上那位先生的亲笔签名,心里有种奇妙的感觉,但也是片刻的感叹。

    果然,就像明星一样被喜欢着啊。

    她偶尔会抽出几本新书翻阅,其中有些是在平成时期看过的书,反响都很不错,有些则没有,引起后世的各种争论反而挺多。在与负责作者通话交代事项时,信子第一次比较直接地感知到了这个时代文人的特色。

    说话间抱怨声和拉家常不少,不知怎么也会牵扯到政治上,其实政治这种东西很少被人们提及,但最近的抱怨还是盖过了哀叹,这不是开心事而且没有意思,总归说得很少,绕着绕着便回到了作品上,态度总算谨慎起来。

    接着又从萎靡不振到狂热。

    信子毕竟也是出过书的人,对于文字有着自己的见解,在罗列作品的建议时往往思路清晰,颇有条理。坂本前辈几次下来便提过让她也试着写一写,说不定能够成功。此时她对成名已经没有太多想法,只说有机会便试试吧。

    总体是这样。

    因为实际接手的任务并不多,所以并不算是苦差,甚至可以说有些清闲。

    再加上对接的前辈坂本十分和善,在期间对她多有指导,信子也得以松口气,能够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太宰身上,毕竟先前一直都忙于出版社这边,倒是疏忽了系统所说的那些任务。

    信子靠在人员稀少的楼梯口处,看了一眼腕表,正是临近下班的时间。

    她用钢笔敲了敲记事簿封皮:“就是这些,系统。”所谓的本周攻略心得,实际上也就是回忆一下与太宰的日常而已。

    系统客气地回复:“辛苦您了,信子小姐。”

    随着滋滋声响起,系统开始复刻记事簿中记录的内容,与此同时纸张上的文字仿佛浸泡在水中模模糊糊地淡去,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信子不知道这些是要上报给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系统选中。

    一切的一切暂时都没有答案。

    带着目的性与太宰交往,信子无话可讲,仔细想想,渐渐也会分不清自己对于这位文豪先生到底抱有怎样的心情,比起口头上说过好几遍的喜欢,也许对他的可惜更多一点。可是,可惜这个词本身就不含有喜欢么?

    信子望向窗外。一大股晚风吹了进来,那边是走廊尽头,大块白窗帘被风上下吹动着像是夕阳下的波浪,许久她才吐出一句,“系统,你知道么?攻略这种事情,从出发点来说就是不纯粹的……”

    以前因为名声、财产或者相貌这类因素,她被热烈追求过。和信子交往过,说出去也能证明自己的男性魅力,是能够拿来炫耀的谈资。信子正是明白这一点才不允许自己喜欢别人。

    难道喜欢是如此廉价的词语么?

    对于太宰来说,被喜欢以及喜欢都是需要勇气的事情。所以她并不开心,而更为悲哀的是,不知怎么,信子从心底讨厌起能够随时说出喜欢这个喜欢那个的自己。

    可她不得不承认,尽管一方面讨厌着自己,一方面却依然在卑鄙地接受着来自于太宰、香取久美他们的喜欢甚至是爱。信子的确无话可讲。

    系统并没有回答,不管自己的声音有没有被听见,信子低目无声地笑了笑。复刻结束以后,系统一板一眼的机械音响起来,道:“那么,信子小姐请继续加油。”

    之后不再做声。

    信子平静地回到了办公桌前,几位关系不错的职员和她道别,她都一一笑着应对。临近离开前,坂本前辈将一个包装精致的纸袋放在她桌上,说是有人刚刚拜托送到她手里。

    当当三下,被车流围拢的钟楼远远传来了整点报时。

    信子拆开包装,一只精美的小盒子静静躺在里边,再拆开,见到盒底只有轻飘飘一张纸,自右到左,字体成一条直线落下,非常的端正整齐。上面写着——“信子,三日没有见面,想见你。”

    落款人,阿治。

    *

    于是信子下班后就来到了太宰的住所,路途不算远,在走到公寓门前时,时间将将过了半钟头。她没有擅自闯入,而是轻轻地扣了扣门。

    按照往常来说,太宰没有特殊情况一般都会待在住所中埋头写作,如果前往学校上课也会在纸张中告知,门外有敲门声怎么都不会忽视。但这一次,信子站了很久都没有等到太宰开门,直到天色彻底黑下去,太宰并没有回来。她这才开门进入。

    打开灯,房间里空无一人。

    只有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柜子,榻榻米上四散着纸张和书本,信子在桌上看见了半张纸,其上潦草书写着几个字——我之于社会主|义,剩下内容尽被撕毁。强烈的不安涌上来,信子下意识地关上了大开的窗户。

    正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她不敢去想象有关于不久前这里发生的激烈争端。

    好不容易平稳心情,刚想询问系统,一个西装中年男子跌跌撞撞地跑入门,在目光碰到屋中凌乱的景象时,一下子皱紧了眉头,口中“津岛你——”这句话还未说完,就愕然地与窗边的信子对上视线。

    几秒钟过后。

    信子直起身,率先说道:“您好,我是与阿治正在交往的香取信子,请问阿治现在……”

    男子很快便反应过来,只是摇了摇头,脸上挂着惨淡至极的表情,缓缓说道:“早先听津岛说过你,香取小姐你好,鄙人中畑庆吉,原本是为销毁资料而来,没想到……晚来了一步,现在津岛恐怕已经被特高逮捕,很大可能性在警局接受质询。”

    信子微微睁大眼,想也没想便往外跑去。

    身后的中畑关好门后,急急跟上来,想起太宰曾说过的信子身体不好,赶忙顺手招了辆路过的出租车,让她与他一道去警局。信子坐在车内安静不语,面向窗外疾驰而过的灯红酒绿,脸色越发的苍白。

    中畑见她面色很差,张了张嘴,叹了口气说道:“北芳是他大哥安排在东京照料他的,我们都想不到会出这麻烦事,香取小姐千万不要觉得津岛他品行不端,津岛是个不错的人,只是这事,谁都预见不了……”

    “谢谢您,中畑先生。”信子转头,光线在她雪白的面容上忽明忽暗,她的眼神柔和又安静。面对自疚不已的中畑,信子微微一笑,朝他开口道,“谢谢您这么照顾阿治,还有夸阿治是个好孩子。”

    不多时,警局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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