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们啊,无论你们今后度过多少岁月,都请不要介意自己的容貌,不要吸食香烟,若非节日,也别喝酒。长大后,请多加爱惜那性格内向,不爱浓妆的姑娘。
——《美男子与香烟》太宰治
*
那天晚上太宰踉踉跄跄地回到住所,也许因为太好面子,掩面大哭的模样逐渐平静,青年只是呆呆地看着信子,扯着她的衣角不说话。于是信子像哄小孩一样帮他洗漱好,顺便简单整理了一遍房间。
太宰也在弯着腰整理,不过比起信子来,动作有些笨拙。
“真是可惜,有的封皮被撕毁,要修复成原样很难了。”信子小心用手巾擦去了书本翻页处的灰,一本一本,叠放在太宰的桌上,“阿治,将这些书放回去吧。”
太宰低低嗯了一声,一边放书,一边用余光去看安静打扫的女子。不一会儿,他缓缓地开口:“信子,你有没有……想要问我的事情?”声音非常沙哑,而且很不好听,这让他不得不想起了被逮捕的遭遇。
双手被捆绑着押送到警局,像这种事,怎么想都高兴不起来。
信子眨了眨眼,顺着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说:“我?有没有想问的事?”
他尽量不说话:“是。”
“这样啊。”
信子似是而非地点点头,放下书,背对着他开始认真思索。到底要问什么呢,就连太宰自己也在胡乱地想。他并不确定自己能否给出所谓的答案,但他发誓,只要信子愿意知道,他便一定会努力将所有的事情、连同丑陋的自己全部说出来。
那将是非常痛苦的过程。
青年垂头丧气地转过身去拿另一本书,片刻后,听见对方温声答道:“等阿治想清楚再说也不迟,说起来,这也是阿治第一次让我了解你呢。”
第一次……么?
与其说没注意,不如说下意识地避开了去被了解,他从小养成的习惯使然。说起来津岛修治,可真是个失败的男友啊。太宰思维迟滞,悻悻地转过头,正好对上了信子站在书柜旁看向他的目光。
明亮无比的灯光下,她有些无奈、又很温柔地注视着自己。
接下来,就是太宰自此之后永远也忘不了的、信子在这一天临近末尾时所说的话。
“没关系,阿治,等到你想清楚以后再说也没关系,还有你啊,不要把我的话太放在心上,不要给自己太大负担,无论是我、还是中畑先生,又或是你在津岛家的亲人,都希望你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
“每个人爱的方式不同,有的像火一样热烈,有的却像冰,表达出来几无可寻,但那些都是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宝贵的爱,哪怕微弱到只有雨丝的大小,也是值得被好好珍惜的心情。”
说到这里,他看见信子微微地笑了一下,从包里取出手帕,非常小心地拭去了他眼旁因为酸涩而忍不住流出的泪水。对着他狼狈无比的哭脸,信子一点都不在意。
“人类,是出于感激、期待、喜欢甚至胆怯的爱意降临在世界上的,辛苦地成长着、咬着牙坚持,最终死去,不是为了死去而活着,而是为了在死之前拼尽全力活下去,一次一次看到更高更远更美丽的天空。”
她在意的,只是他本身。
因为此时此刻她的眼中,只有一个名叫津岛修治的人,即便他没用地哭、或是虚伪地笑,她都接受了他的一切不堪。
“对我来说,那里有鸟儿、花、母亲、父亲以及所有我爱的人,那么阿治,你的天空呢?”
他、的天空?
他?
如果他也可以想象到,那么是否意味着,津岛修治这个人受了伤同样可以毫不顾忌地哭笑而不招人厌呢?这样的津岛修治,也会有人喜欢么?信子会喜欢这样的自己么?
太宰迫切地希望有人可以代替自己回答这个问题。
幸好信子体谅他,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随便披上外衣,带信子走到车站并目送她离开,自始至终都没有轻松地笑出来。
也许自己不是与生俱来的悲观主义者,太宰仿佛有一点明白了。
可他依旧抓不住心头那一丝陌生的情绪,全然没有头绪,只能站在高高的坡道上,用一无所知的自己来折磨企图挣脱的自己。眼睛看着前方拖长灯光消失在了黑夜下的电车,视线放得很远。
夜里的风不住地吹拂,带有热意。
随着电车的离去,他脸上的最后一点温度,被风带走了。
*
“解惑太宰的迷茫(初):达成。”
*
近来太宰开始准时去上课。
美国与日本的学制有所不同,所以出现了信子都已经学成毕业,而年长一岁还身为男友的太宰才将要就读三年级的现象,这是他虽然不说出口但心里有些在意的一点。
但这也没办法,要努力毕业才行,尽管法语真的、真的非常让人头痛。
旷课、缺考种种劣迹均有涉及,如果再这样下去可能真的无法顺利毕业,一想到后果,太宰就更加头痛起来。连最近去出版社等信子下班时也在思考,夜里到底是要背书呢,写小说呢,还是干脆卧床睡觉呢。
后两者更有意思。
但太宰最后选择了背书,与国中时期一般将书老老实实地从头看起,因为记忆力不错,思维也挺活跃,一边抽烟一边眉头紧皱地硬是将教材书依次翻阅过去。信子不知怎么得知了他忽然发起疯学习,有时会约见在书店,帮他修改法文稿。
至于参与的地下组织……
那日被逮捕的事情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由于事关津岛家的名声,这件事最后便不了了之。大哥那边大概有要紧事得完成,最近时局比以往更不稳定,隔了两个礼拜才从家出发来到东京。来的那一日,大哥委托在东京照料他的北芳早早就带他去了咖啡厅。
已三十余岁的男人挺直腰杆坐在窗边,面前的桌上放有两杯咖啡,他面朝玻璃窗不言不语。太宰看不出他是喜是怒,自成年后被大哥一而再再而三训斥过后,便再也不敢去揣测大哥的想法。
“这次多谢你,北芳。”大哥头也不回地对站在他身边的人说,“你一直以来都很可靠,因而连修治这样的人,我也能放心地交给你。”北芳闻言赶紧摆手,看来对前一阵子那事还心有余悸,真要说帮了什么大忙,似乎并没有。
太宰立在不远处,目光放在地上。
“不必谦则,北芳你先处理自己的事情去吧,我还有些话要对修治说,抱歉,我们下次有空再聊。”大哥说着转过头,神色带着疲倦。太宰这才发现对方是风尘仆仆赶来的,原本应一丝不苟的短发有些凌乱,不过这幅样子看在他眼里,依旧比自己要英俊得多。
也无怪于母亲说过的,文治是她最有出息的孩子,五官纤细,那么讨人喜爱。
北芳闻言离开,剩下太宰提着包僵立,几秒后,他低声道:“大哥。”
男人默不作响将视线移向他,似在微微颔首,又或者在打量他。太宰自知理亏,在接收对方眼神拷问的同时心里的确很不好受。紧接着,大哥指了指对面的座位说道:“先坐下。”
太宰松了口气,走过去坐下,像小时候一般将双手放在膝上。
咖啡厅外来往的人力车、汽车不少,行径的路人也有数不清的许多,但隔着玻璃看向他们这对相对无言的兄弟的,却几乎没有。大家只关心与自身相关的小事,不愿意管闲事。太宰与那些路上的人们一样,低下头,表情模糊不清。
“说实话,我想不到你,以前虽然调皮但也从不行出格之事的修治、我的弟弟,有一天也会和那些人混在一起,非但如此还被逮到警局,连累我推掉一个酒局来保释你。”男人发表报告似的一字不落、没有任何停顿地说完了。
可言语里,不难听出失望与不满。
大哥再一次对他死心了,可与往常唯独不同的是,这一次在面对他这个弟弟时眉目平静,像是对着同一议会却又没有交集的同僚,也像是对着萍水相逢的过客。
那都是无关紧要的人。
在来到东京之前,太宰其实很少见大哥发怒。从幼年起,大哥在他的记忆里便是高大稳重的,与其他哥哥们一样,对他没得挑剔的好。自父亲离世后,大哥帮助母亲操持起整个家庭,不曾让他们这些弟弟在吃穿用度上受过苦,年少便成为镇长、过后又被提拔为最年轻的议员。
就连他前往东京求学,大哥也特意安排了熟人照看他,定期寄来生活费。不管怎么说都做到了身为兄长的全部,无愧于他。而让大哥一再失望的自己,做了些什么呢?
太宰低头,叹息似的吐了口气:“对不起。”
大哥垂下眼抿了一口咖啡,沉闷的脸色在热气中变得模糊不清,随即,缓缓地说道:“你,为什么想要参加那种组织?”
太宰感觉到气氛有一些缓和了。
时间一下子倒退回很久之前,他们相对坐在津轻家中的某个卧房里。大哥刚从外地的国中放假回家,那时候他很少见到大哥,但印象里认为这个年纪最大的叫做文治的人,很温和,愿意听自己讲废话。
“因为……认为自己是个错误吧。”太宰苦笑,“为什么像我这样的人可以有资格同情别人呢?明明大家、无论是阿竹婆还是我自己,大家作为人都是平等的嘛。可是看到他们受苦,会觉得不忍心。”
大哥低着头在听,没有出声打断。
“可我却不能真正去做点什么,单单是送钱就够了么?可能在组织里的他人眼中,我便是个装模作样的蠢蛋吧。我不如大哥,大哥您想做的都可以做到,而我却不能。”
太宰又叹了口气,嘴角微微挂上了笑意。
“但是我不想放弃,大哥,不参加活动也好,我仍然想要通过我的文字、我的小说将我能做的都尽全力做到。”尽管听上去十分自大,然而这些就是他心里的想法。
他的心脏随着最后一个音节从嘴中吐出而重新跳起来。
想要得到大哥的认可。
对方听后没有立即开口,只是将手中的玻璃杯放下,咔哒一声,用那双总是藏着心事的眼睛看向了他,有些锐利,且带有政客那种审视的意味。太宰浑身僵硬地不敢动弹。忽然,大哥提起了一旁的公文包起身。
太宰下意识地抬起头:“大哥?”
“修治,你这家伙总算有点长大了,不过要我说啊,你在母亲他们还有我的眼里还是个小孩子,在津岛家,除了礼治他啊。”大哥停顿了一下,在提到已经过世的小弟时,“哎,只有你们两个都是爱说大话的孩子。”
太宰起身,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带着很淡的笑容,不再端着架子、也没有身为人父的沉稳模样,单纯身为几个弟弟妹妹的大哥,代替父亲给最调皮的弟弟一点小训诫。
看着太宰比任何时候都要精神的面容,男人好像也透过眼前的人,依稀瞥见了当初被仆佣们围在中央抓蚂蚱的男孩的一小抹身影。已经很好了,能够做到这一步的修治,已经很好了。
于是大哥终于松口,轻声说:“既然要去写作,那便去吧。”
太宰一愣,然后不敢置信地睁大眼。
“学业不可荒废,你小子要庆幸我没和母亲说此事,不然她一定会大发雷霆,还要与我一道来狠狠地教训你一番,虽然她平时也没少将‘阿治肯定又闯祸了’挂在嘴边。”
大哥又叮嘱了两句,最后提到。
“我听闻信子那孩子如今也在东京,你要是喜欢就用心去追求,别丢了我们津岛家男人们的面子。”
太宰整个人都处在云里雾里的状态,只记得自己连连点头,看着大哥先一步离去。在他的视野里,对方仅从背影就露出了一成不变的政客姿态。太宰慢慢想起了,将自己的人生、事业、婚姻都盖上了津岛家印记的大哥,在一开始并非如此。
大哥所向往的,在学生时代就已经完结了。
而他自己向往的,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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