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藏仍然在笑。坐在床上,双脚晃动又很在意脸上的纱布,笑着。
——《小丑之花》太宰治
*
夏日空气燥热,几只蚊虫在闪烁着微弱光亮的灯泡下飞来飞去。
年轻警员没有耐心,拿起一叠报纸就往墙壁那边砸去,啪的一下,那些恼人的嗡嗡声便立刻停住了。另一位更加年迈的警员坐在简陋木桌的另一端,双眼直逼被审讯者,等待他的回答。
只是自始至终,青年沉默地驼着背发呆,整个人被笼罩在灯光几乎照不见的阴影中,有一种弱者的败落,看上去很可怜。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人,明明披着上等的和服、接受良好的教育,却没有半分自豪体现在脸上。
警员由此渐渐放宽心,自然而然地摆出高人一等的架势,再一次厉声问道:“除了你,还有其他的哪些人?”
他依旧低头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一两秒后,这副模样激怒了年轻气盛的警员,当即便将放有宣传海报、各种书籍的一个纸箱推到青年面前,大声说:“这些东西全部是你们组织起来发放的吧,你应该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如果交代清楚的话,你就不会被检察官起诉罪名。”
话音落下,两双黑洞洞的眼睛凝视着他,充满了近乎冷酷的审判意味。太宰有理由相信,一旦自己说错或是撒谎,立刻就会被捕捉到神情里的不自然,进而遭到更为严苛的质询。
但这是他应得的。
太宰并不是一味地发呆,他也在思考。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出的选择负责,这是他自幼时就得知的道理。只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大脑忽然像被麻醉过了似的变得越来越迟钝。
说是痴呆,似乎也不为过。
他坐在凳子上,面向灯光里俯视自己的那两位警员,嘴角提起微弱地笑了笑,发出了礼貌的请求:“麻烦、可以让我穿上外套么?就是那件黑色斗篷。”他指向一旁。
“……”
在另一位警员的目光示意下,年轻警员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衣服丢过去。
太宰低声道谢,然后强忍着手臂的酸痛套上斗篷。他想,无所谓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被起诉总不会死掉。对于一开始拉他参加组织的那位学长,他都不曾有过任何怨怼,顶多,有一点怜悯。
他常常因为无法与他们感同身受而歉疚,如今他终于体会到了更深层次的无奈,出自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却又只能得到冷眼。一如当初眼看着学长当众被逮捕,尚且觉得怎么如此可怜。因而无论是什么人,不过如同地上匍匐前进的乌龟,只有当置身事内才会世界存在着数不清困难的事。
太宰也怜悯面前的警员,怜悯那几只被打死的虫子。
他没有打算把组织里其他人给交代出来。因为这是不正义的事情,甚至不合乎他的道德准则。太宰更进一步地想过,如果自己真的会死,那么他希望自己可以死得有一点价值,千万不要太过惨烈。
正在他组织语言,希望一次性把罪状往自己身上推时,看守室隔壁的座机电话铃铃铃地响起来,随即便被接通。看守室更加安静了,太宰没有说话,觉得浑身疲累极了。
他隐隐听见了屋外传来了“您请放心”。
没过多久,又一位身材肥胖的警员悄悄推门而入,太宰不清楚电话里具体说了哪些事情,只注意到在场的三位警员在低声交头接耳一番后,看向自己的眼神转而不太一样,似乎谨慎了不少。
从俯视平民的轻蔑,变为仰视上等人的畏惧。
太宰猜想,北芳或是中畑应该通过电话或电报方式告知给了身在津轻的议员大哥,于是大哥知道了自家不成器的弟弟像犯人似的被关押在这里,觉得丢人至极,便一个电话打过来疏通关系来的。
不难推测。
不管是为了津岛家在当地的声誉、文治自己的光明仕途,还是为了他,太宰都必须被保释。不然隔日新闻报纸就会刊登,津岛议员之弟勾通地下组织、秘密汇款数笔以支持反社会之事。
太宰更知道,真要发生了,母亲他们绝对不会原谅他。
“你、不,是津岛先生,经过确认,您的确没有涉及那些事。”那位后来走进的警员抬了抬金边眼镜,肥胖的脸上不知是紧张还是其他原因,热出了一头汗,时不时用手巾擦拭,“您,您再配合我们做一下笔录就可以离开了。”
“没错没错,这都是一场误会。”
太宰愣愣地睁着眼睛,半晌没说话。原本两位等着看他笑话的警员身子一垮靠在椅背上,自己反倒哈哈笑起来,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打趣似的连拍自己的大腿。
“我看了您写的那篇文章,文笔真不错。”
“不过啊,说来也是奇怪,您怎么会想到与那些。”说的同时露出了满脸厌恶的神色,而太宰刚刚正是被这番面目审问的,那警员停顿片刻看了他一眼,紧跟着换了说辞,“怎么会与那些家伙混在一起的,啧,那些家伙可真是可恶至极的臭虫。”
太宰稍微恢复了一点神智。
他高兴不起来,心里可以说除了悲凉,就是茫然。
眼前这些人大抵觉得坐在这里接受审讯的自己,之所以会做出宣传社会主|义思想这种完全不合逻辑的事情,要么是被鼓动地迷了头脑,要么是为了满足某种闲着没事做而打发时间的恶趣味。
他扯了扯嘴角,僵硬地笑起来。
事已至此,太宰渐渐从咬紧牙关的勇敢中脱离出来,在警员轻松的笑声里,胆怯地失去了仅有反抗的气力。他像一颗被踹下悬崖的石子,在急速滚落的瞬间,想到了很多。
自己的姓氏,大哥肃穆的脸孔,母亲哭得满脸是泪的那个雨天,去见父亲、小弟、小哥的最后一面,漆黑的海面……
大学归来的大哥让弟弟们代做听众,自个儿则将左手背在身后,一边慢慢在房间内踱步,一边听着西洋乐极其富有情感地念出了右手手中的情诗。二哥和小哥排排坐在前头,听着听着就抱住肚子笑成了一团,小弟与他懵懵懂懂,尚且没有开窍,呆坐在角落。
动静太大了,祖母便在楼下中气十足地大吼“你们给我安静点”,同时,母亲父亲蹬蹬地走上楼来。
明明将他们最不堪、最虚弱时候的样子全部铭记心中,可每当回忆起来,太宰想到的却还是他们笑起来时平和的模样。要是他们永远都这么有精神就好了,就算每天被他们念叨也好。
至少。
太宰发自内心地希望。
至少,他们那时都还在自己的身边。
……
重新睁开眼,太宰发现自己依然坐在冷冰冰的凳子上,披着一层单薄的斗篷。
只不过这回自己是坐在警局休息室中的凳子上,正面朝窗外,视线放在很远的街上。刚刚他打了一个瞌睡,手背处被蚊子咬了两口,浮起了红肿的小包,虽然很痒,但他没有去抓挠。
心情过度的起起伏伏让他很疲倦,累到连手都抬不起来。
脸是苍白无着色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乃至是嘴唇,统统是没有变化的表情,即便身在异常刺眼的灯光下,也没有给人眼前一亮的错觉,乍一看还以为是死人。这是信子进门后,见到的太宰的模样。
他黝黑的双眼,他的苦闷,以及侧过脸来看向她时的神色,都不过是迷茫而已,仿佛不明白自己为何在这里一般。太宰静静地望着门口的信子,目不转睛。直到她蹲下身,拍了拍他的头。
“走啦,阿治。”
“……好。”
*
太宰突然觉得非常的寂寞。
至于为什么这样,太宰一时也讲不出所以然。
作为人类,总觉得每天都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可过一段时间再回想这等所谓的大事,就会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可怜了,竟然整天都在做一些蠢事。就像他从小时候起就拼命想要通过讨好别人以换取那一丁半点的另眼相看,到头来不过更加空虚,为人所嗤笑。
在这个灯光早已暗淡下去的深夜里,当信子牵着他的手从警局中走出,与一道前来的中畑道完别后,他失去了一贯的笑容,甚至有一种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
后来在走过第三家居酒屋后,他真的哭了出来。
信子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像母亲一样“阿治”、“阿治”地低声说着安慰他。他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难过到要大哭一场的程度,但有些东西急切地需要被发泄出来,模糊的视线中见到信子一副也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太宰才有了非常悲伤的实感。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这句话哽在喉头,心口越发悲凉起来。
他喜欢的人,是信子。
然而就在他拼命要为学长他们揽下全部罪名、为革|命殉身时,想到的却不是信子。他想到的是自己,想到的是要怎样活、活不下去要怎样死。
信子哭得这么伤心,都是建立在他自我放弃的基础之上。也可以说,他把自我放弃的念头早早藏在心底,是建立在让信子难过的基础之上。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罪人。
可也正是这样的他,不想再松手失去什么了。
太宰回忆津轻的那段日子,总也忘不了信子小时候穿着洋装跟在长辈后边朝他微微一笑的身影,那仅仅是依稀不太清楚的影像。
却遥远的,仿若他永远都追赶不上的光亮。
他抱住了她,心脏残缺的那一块便长了出来。他与信子这样紧挨在一起,像是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使他在自卑中又有了一种更加汹涌的感动。
没说出口的话不是“喜欢你”或是“请留在我身边”,而是,拜托了,请像一开始那样,以后也永远朝他毫无心事地微笑着吧,这是他、身为津岛修治最大的心愿。
女孩子最可爱之时,就是微笑时。
不要再为他这种人哭泣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