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吧,等到春天到来,我和她一起骑着自行车去看绿叶掩映的瀑布吧!我当即下了决心,也就是抱着所谓的“一决胜负”的心理,毫不犹豫地决定:偷摘这朵美丽的鲜花。
——《人间失格》太宰治
*
昭和八年的新年很平淡,信子在美国陪伴母亲度过了又一年的开端。时常记挂她身体健康的母亲因大病而不得不卧床在家中。请来的医生每天会呆上很长一段时间为她检查身体,然后出门告诉信子与管家应该注意哪些事项。
得到的答复基本是,问题不大,只需要好好修养就可以。
信子注意到每当这时,那位追随母亲已久的司机便挺直背脊站在走廊中,低头听着他们的交谈,但从不僭越半步。温柔又胆小的夫人哭了好几天,久而久之便开始没来由地朝着司机大吼发脾气。
“怎么,连你也觉得我这病可怖?你这个胆小鬼!”
可能因为他那过于平庸无辨识度的脸惹人不快,也可能因为自己早年丧夫的不幸所致,女人气急,却又因发怒时头脑一片空白,使得这一切可能都只不过是可能而已。
香取久美出完气后不会觉得痛快,与之相反更为痛苦。
然而司机默默承受了一切辱骂,神色木楞地站在阴影中,如同一块终年沉底的石头。信子对他不由多了一点敬意,在经过他时,都会向这位陪伴母亲太长时间的长辈微微颔首。而司机同样以点头示意,然后将视线远远地放在庭院里的池水中。
他们的不远处,隔着拉门隐约传来了母亲间断的咳嗽声。
就这样过了许多天。
母亲的病情转好,身体在药物调理之下慢慢恢复。
临行前,信子仍然记得前一天香取久美将丈夫慎一郎赠与的花瓶摔在地上时,那跪坐下来立刻就大哭出来的模样。那时的母亲便如同失去心爱宝物的孩子,无依无靠地抱着碎片坐在偌大的卧室里,断续地从口中呜咽出平日鲜少透露的悲哀。
“连你也要离我而去么,信子……”
“你也要飞走了对么?”
“慎一郎他、我知道,慎一郎他啊也不会回来了,明明说过等到时候太平,就带着我们母女两个去看望乡下的那些亲戚,可亲戚们只想着他的家产,慎一郎从不会揣测别人的坏心,哎呀,他啊还最喜欢吃青瓜,可是那么无味的玩意儿,我从来都不喜欢……”
香取久美说着说着平静的脸上渐渐浮现更为浓重的哀伤,最后忍不住捂脸大哭起来。那幅模样实在太可怜、太悲惨了。信子心一软便又推掉行程,请假了一周用来照看母亲。
好在这一周香取久美情绪逐渐稳定下来。
哎,完全变成了一个小女孩。
信子对于长辈总会愿意付出更多的耐心和尊敬,更何况香取久美对她这么的好,她不忍心看见女人难过的模样。
回到日本后不久,信子收到了来自美国的来信,香取久美说已经做好决定,即将乘坐航班飞回日本为丈夫、也就是信子那过早去世的父亲祭扫,同时也想看望信子现在过得如何。很平静的一段话,信子只在结尾落笔处看见了一点模糊不清的印记。
像是哭过留下的来不及擦去就被纸张吸收殆尽的泪水。
年轻时不常哭泣、就连得知丈夫逝世也强忍住悲泣的女人,现在却经常为些小事而流泪。信子偶尔会想起的香取久美的面庞,过去总是泛出骄傲之色,如今憔悴不已。
信子书写了回信。
信上写到。
“我生活得很好,东京这边天气晴朗,又快要到樱花盛开的时节,那是在美国所见不到的盛景,如果您能够再次见到就再好不过了,母亲,还记得您教我的和歌么?我们一起唱给父亲听吧,他最喜欢我们坐在一起,一边唱歌一边微笑了。”
信寄出去以后,信子有一种非常轻松的感觉。
新的生活终有一天会开始。无论对于香取久美、还是对于她来说都是这样。在做出每个选择前,畏惧不敢向前,但在下定决心后,油然而生只不过如此的感叹。过去开心悲伤的一切,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变得实在令人怀念。
重新变得幸福起来吧,母亲。
*
对于香取久美来到日本这件事,太宰是知道的。
和女友母亲见面毕竟和小时候的胡闹大有不同,太宰还是很清楚自己那时像猴子似调皮的性子对长辈来说再怎么样都好不了,于是,他比信子更加积极地订餐厅选礼物,生怕在礼节这种事情上招待不周,以争取给香取久美留下美好的回忆。
如果能够做到让信子的母亲开心,那么信子也会自然而然地开心。
记忆中的那一位夫人,有着和信子极为不同的气质——太宰依稀可以从记忆中翻找到她牵着信子离开时沉郁的神色,随着时间推移,他所能回想到的那一点点画面,此外便只剩下了香取久美弯腰拍拍他的脑袋,说道:“谢谢修治君对信子的照顾啊。”
亲切的话语,却使他产生不了共鸣。
总觉得是一位很高傲的女性。
没有贬义的意思,太宰见过太多的人都是如此。哪怕贫困到吃不起饭,大多数人都会在无形中划出明确无误的界限。更何况那些所谓的从政人员、警员,他们刻意营造出来的距离感都是为了让他们自己过得更好。
太宰猜自己也是有距离感的人。
他从没有想过有什么人能够走进他的生活。
而信子,太宰认为,她是一个例外,如同一副糟糕的画作上唯一惊艳的一笔。津岛修治这个人,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呢?情绪低落时,他会将其归结于信子对他的怜悯。写文章写到情绪高涨时,他会委婉一点地暗自告诉自己,爱情是没有理由的。
就算他是人见人厌的混蛋,信子爱上他,也是找不出理由的。
他努力地写作,努力想要成为文坛上接近芥川那样的存在,这一过程中,如此努力的他应该还是有点魅力吧,会成为加分项么?让信子一直一直地开心下去,即便他不是那么品德高尚的家伙,也还是有资格做到这一点。
太宰抱着这样的心态,提着一大堆包装精美的礼盒来到出机口,然后在信子微笑的注视中,笔直地站在了香取久美的面前,攥紧拳头深深地鞠躬。他低下头时,几缕头发乱七八糟地垂在涨红的两颊边。
“夫人,日安。”
声音隐隐发颤,感觉不太好。
正在为狼狈的表现而局促不安时,他的手被轻轻地握住,太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紧接着信子的声音响起:“母亲,这就是我和您提到过的津岛修治君。”
那边没有立刻回应。
但也仅仅是一两秒钟的停顿。
“啊啦,原来是修治君,我知道的,以前在津岛家见过面的孩子。”女人平缓温和的话语传来,“现在已经成长为这么高大的男子汉了呀,真好。”语气中似乎有些感慨。
“谢谢修治君对信子的照顾啊。”
亲切的话语,如春风拂面。
太宰意外地抬起头,看见了香取久美抿起唇安静地笑了笑,朝他微微颔首。从这一抹嘴角的笑意,他才见到了信子和这位女性之间的相似处。她们都是非常善良的那类人。
“不,夫人,应该说是……我从信子身上得到了灵感。”
“创作者的灵感么?”女人看向一旁只笑却不出声的信子,又看了一眼太宰,眼底的忧郁被忍不住流露出的一点愉快情感冲淡,带着揶揄之色打量这两个年轻人。这让太宰不由想起了自己和信子隔着大洋交往的信件被发现这件事。
被长辈打趣恋爱中浪漫的小事,他有些难为情。
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随即便听见自己认认真真地说道:“是的,是活下去的灵感,信子给予我了努力活下去的灵感。”他被自己肉麻的表述吓了一跳。但事实的确如此。
不知不觉间,太宰竟然恍然发现,信子在他心中已经变得如此重要。
闻言,信子朝他微微一笑。
香取久美注视着他们,不知在想什么,或许思绪飞到了很远的某个角落,正静静地回顾过去幸福的事。信子说过她的父母亲之间的故事,那是比他自己的父母亲更为浪漫的、即便身份悬殊也依然选择走在一起的勇敢的往事。
很难想象这位目露忧郁的女性有那样果断、直觉的一面。但爱情是没有理由的。一旦用理性为世界上所有现象做出解释,那么人的存在便毫无意义。人类,就是为自然的理性增加温柔的感性。
这是人类的特权。
他们驱车去往乡下寺庙祭拜香取慎一郎,路途不算遥远,但远离城市的地方总会给人以情绪忽然平淡下来的错觉。下过蒙蒙细雨的田间站着几个耕种的村民,他们交头接耳地闲聊,偶尔会用陌生的眼光看向太宰一行人。城市里穿着摩登的人在这时候来到这里,多半是为了祭扫。
信子和她母亲进入寺庙中,太宰披着外衣立在外边屋檐下,仰头一面听鸟鸣,一面看成片的粉色樱花在天空中随风微微摇晃,他想到了很多人,以及那些已经不再清晰的容貌。直到信子拍拍他的肩头,用手帕非常轻地擦去了他脸上的湿痕。
他才从几近窒息的抑郁中喘了口气。
然而,没有眼泪再能被大哭出来的沉闷比窒息更痛苦。
“阿治。”信子小声地呼唤他的名字,之后重复着,“阿治、阿治、阿治。”在快要一脚踏入泥潭之前,太宰被拉了回来。幸好被拉了回来。
他呆呆地看着信子。
“我在这里。”
人生的百分之九十九在等待,而唯独百分之一,在喜怒哀乐,而他的人生,可能在信子出现后的每一刻才体会到了那微乎其微的转折感。太宰下意识以极轻的力度回握住了那只小小的、柔软的手。一瞬即,他的心仿佛被她的手小心地裹了起来。
以至于“我可以娶她为妻么”,这样美好的想法,第一次在太宰的头脑中带有不太确定地、模模糊糊地浮现出来。然而他又不是那么美好的人,他想要拥有的,是在某个小小的明亮房屋中,信子永远为他展露的无暇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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