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简陋的屋舍, 一个瘦小的女子坐在土炕上，穿着破旧不堪的衣服, 微微佝偻着身体, 一只干燥枯黄的手放在一旁的红布上，轻轻抚弄。
“小哑巴！小哑巴！你换好了衣服没有？怎么这么久了还不出来？”一个嗓门大的女人声音由远及近, 风风火火的推开木门就闯了进来。
屋里的人像是被吓到，极快的收回手，抬头看向来人，眼神怯懦。
进来的女人看上去三四十岁, 皮肤虽然有些蜡黄，好在底子不错, 风韵犹存，仍能吸引人几分。
常氏看到对方那个样子，满脸嫌弃, 还不得不忍耐着说：“你看看你这个死样子，现在也就只配嫁给那个克父克母，将一家人全克死的晦气男人了！”
听到这样难听的话，女孩也没什么反应，只呆呆的坐在那里，视线低垂。
“和你说什么都没意思, 一个哑巴, 连个回音都没有！”常氏感觉无趣，不想就此话题多谈什么，下一刻却才发现了什么开始大叫, “哎呦喂，你怎么还没换上！那个男人都要来接你了，这是磨蹭什么呢！”
女孩摇头摆手，对着她做了几个手势。
“怎么，你不愿意嫁？”常氏冷笑，“小哑巴，你以为你是谁呢？县府老爷千金还是富家小姐？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长得还这幅丑样子，谁想要你呢！有人愿意娶就不错了，还想挑三拣四，做白日梦呢？”
女孩摇头摇的更厉害了，手势变幻，神情急切，眼神哀求。
中年妇女不为所动，上手就强制给她换衣服：“老娘看不懂，有本事你说话告诉我！小哑巴我告诉你！我可是收了那男人三两礼钱的，今天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女人平时吃得不错，身材圆润，有一把子力气，而她对面的女孩骨瘦如柴，时常挨饿又被让干很多粗活，身子虚浮，自然比不过她。
女孩拗了几下发现拗不过，就放弃了挣扎，任由常氏为她换上了红嫁衣。
一块粗硬的红布被盖在脸上，阻挡了她的全部视线。
小哑巴被常氏半拉半抱着，引着跨出了房门。
“哦！娶新娘子喽，娶新娘子喽！”
几个小孩围在她们身边边叫边跳，对于这样村里少有的喜庆事很是新奇。
常氏皱着眉头，对于周围的叽叽喳喳声十分厌烦，不由得推着身边蒙着盖头的人走快了一些。
两人出了院子，一辆牛车停在土路边，周围聚集着三三两两的男女老少，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男人尤其突出。
这个人生生比这里的所有人高出一截，身上也穿着一身红布，头发全部扎起，用一条红布系着。虽然人脸长得黑，却并不丑，相反还很英俊。
这边新娘不情不愿被身边人硬推着，那边新郎也板着个脸，不像是要成亲，更像是家里死了人要送葬。
周围有心软的人心中唏嘘，两边都是苦命人，也不知凑成一对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
常氏带着人来到男人面前，对其勉强笑了笑，将小哑巴送上了牛车。
庄河没什么表情回应，只从身后牛车的包裹里拿出了一些糖果，分发给围在身边叫唤的小毛孩。
小孩的家人都没有阻止，虽然村里盛传这个男人是个煞星，得谁克谁。可今天毕竟是人家的好日子，又只是送几块糖果并不碍事，就不要过分到头，伤了一个村里的和气了。
那些小孩见不远的爹娘没有呵斥阻止，就一个个接过了大哥哥给的糖，还不忘了说谢谢。
庄河从大早上就绷着的一张脸，总算带了一点笑容，浅浅淡淡，真诚又朴实。
一旁坐在牛车前，手里拿着皮鞭准备一会儿赶牛的牛大爷心中叹息，这么一个好孩子，在父母突然双亡后，受了多少苦，谁又能知道。
“牛爷爷，咱们走吧。”庄河发完糖果，对他说道。
“好嘞！”牛大爷挥起了皮鞭，老牛尾巴摆动，不情不愿的往前走，木头做的车轱辘嘎吱嘎吱开始转动。
牛车上的新娘被骤然移动的牛车板颠了一下，身子不稳。
“小心。”一道醇厚的男声在她耳边响起，情急之下伸手握住了她的一只手腕。
那只手宽大，厚重，虎口处有着老茧，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手上的温度，没由来让人觉得安心。
小哑巴急慌慌抽出手来，红布帘晃动，表示无事。
才因为那几个小孩还没完全散去笑容的庄河又重新恢复那张臭脸，他神情自若收回手掌，像是对于其他人给予的这种待遇习以为常。
牛大爷带着今天成亲的新郎新娘渐渐远去，而站在常氏家门口的村民，没有一个人在他们走之前对庄河说声恭喜的。
常氏直到看不见人了才真正松了一口气，也不理其他村民，径直回家将院门重重关上。
人群里的一个妇人对她这幅样子看不惯，忍不住说了一句：“神气什么呀，一天天眼睛长在头顶，将自己女儿卖了换银两还真有脸！”
妇人身边的另一个妇人急忙制止她：“哎，别说了，小心被她听去了，到时那个常无赖到你们家找麻烦就不好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又不是乱编的！”话是这样说，她还是不自觉降低了说话的音量，“这家人可真是……一个地痞无赖，一个不守妇道，只剩一个小的是个好的，偏偏老天爷不长眼，让她天生是个哑巴。”
“唉，谁说不是呢。”另一个妇人附和了一句，跟着叹了口气。
……
牛车晃悠了很久，停在一个院门前。
“到了。”牛大爷老当益壮，年纪这么大了，声音仍然中气十足。
“谢谢您了，牛爷爷。”庄河真心感谢。
“嗨，这点小事，有什么好谢的！这是一个长辈应该做的，你也是咱们村里我看着长大的孩子。”牛大爷满不在意，和蔼说道。
庄河对其笑了笑，转而看向坐了一路的人，面容严肃，声音冷淡：“能自己下来吗？”
红头帘点点。
男人的下一句更冷了：“那就自己下来，不要耽误牛爷爷的功夫。”
牛大爷有心想说些什么，又无奈把嘴闭上。
终究不是自家的孩子，管得太多了，显得自己倚老卖老，惹人讨厌。
车上的新娘听了对方这话，低头看着地迟疑了一会儿。
她长得太矮小了，若是没有人扶着，还真不好下来。
庄河看她迟迟不动，皱起眉头，就要迈步伸手去扶。
还没等他动作，那边女孩已经开始动了。
她一点点挪动，将自己的腿伸直，努力够到地面，最后在牛车的晃晃悠悠中，惊险落地。
小哑巴小小呼出一口气。
她这个动作可爱极了，即使放在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上也让人喜爱，可惜盖头蒙着，谁也看不到。
男人冷笑一声，伸出牵红的一端递给她。
女孩的小手弱弱接过。
庄河和牛大爷又说了几句话，就带着人进去了。
他带着她在放着父母的牌位的堂前拜了天地，领着人进了唯一一间宽敞的正屋。
庄河掀开红盖头，一点也不意外的，底下是一张再平凡不过的一张脸，甚至因为经常吃不饱又每天干活，脸上蜡黄没有一点肉，整个人看上去更暗淡了几分。
偏偏人低头娴静的坐在那里，显出些许不同，令人心神安宁。
这是新郎第一次见到新娘，他的脸上既没有娶的人姿色平平的失落也没有成婚喜事的欣喜。
他就那样看着对方，眼神淡淡。
空气中的气氛十分凝滞，小哑巴用力握着自己的手，不敢抬头看人，眼神慌乱。
还是庄河先开口破掉了屋里诡异的安静：“喝酒。”
他将两个酒杯满上，其中一杯递给了她。
小哑巴盯着面前粗糙的小酒杯，迟迟未动。
庄河耐心端着酒杯等了一会儿，看对方不想接，忍不住嗤笑出声：“怎么，后悔了是吗？你不觉得你反悔的时间晚了点？”
小哑巴目光闪动，对他摇了摇头。
虽然庄河心里对这场婚礼也不抱有太多期望，但被人这样对待，心里还是有点失望情绪的。
“算了……”他就要放下酒杯。
枯黄的小手接过，小哑巴鼓起勇气微微仰头，第一次正视面前的人。
庄河心里疑惑，不明白她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
这点疑惑显露了出来，被小哑巴看到。
她这才反应过来给对方造成了误会。
小哑巴一手稳稳的握着酒杯，另一只手用来比划，脸上有着一丝急切。
庄河并没有接触过不会说话的人，因此也是看了好几遍她的手势，半理解半猜测的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
原来她刚才摇头是表示并不是后悔的意思，而不是表示不愿意喝酒。
男人心里好受了点，但还是语气硬邦邦的说道：“那就喝吧。”
新娘站起身来，与他一起举起了被子，将合卺酒喝下。
庄河将酒杯酒坛收好，语气平静自然：“时候不早了，安歇吧。”
小哑巴迟疑了一瞬，还是坚定的点了点头。
他看对方并不抗拒，心里更宽松了些。
在屋里仅有的一支短小蜡烛的光照下，灰暗的墙上两个人影慢慢靠近，一起隐没，融于黑暗。
一个小小的普通村庄，也有着寻常人的事情发生，就像这新婚人的洞房花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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