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李藏风番外之(二)

    李藏风看着眼前的老七,把他眼底的惊讶尽收眼底,于是起了好奇,把那擦了脸的丝帕随手一扔,问:“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他等着老七的答案,可老七的眼还一直落在那丝帕上,仿佛李藏风刚刚扔掉的不是一叠柔软织物,而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尊严,如今委顿于地,无处可立。

    莫非他没有看出自己刚刚展示的诚意?

    于是李藏风怀着疑惑,重新申明了一下。

    “我的鼻症鲜为人知,这是你致胜的良机。”

    老七:“这个我知道。”

    他果然看得懂这心意,李藏风又道:“你把这机会在我面前一一摆出,又全部毁掉。”

    老七:“不错。”

    “我不瞎,看得出你在干什么。你不屑用鬼蜮伎俩,证明我没看错人。”

    李藏风见老七神色不变,决定再表明一层诚意。

    “与君一战,我之大幸。”

    如此郑重的话似打开了老七的心房,他似乎明白了李藏风来此一战的诚意,他那淡之又淡的神色里忽显松融,抬头道:“你言重了。”

    李藏风掩去一笑,决定把来意大大方方地说出。

    “杀你,我定全力以赴!绝不拿剃头来羞辱你!“

    我来找你不是刺杀,不使手段,只是一场天公地道的决斗。

    这是世上最为公平的杀戮,想必你也是如此期盼。

    老七似乎真的有所领悟,但他的神情呆了足足一两秒,似是没想到李藏风会与他一个以收钱刺杀而著称的杀手谈论决斗。

    决斗常出现于名门正派,发生在相似的武者之间。

    而李藏风和他,走的不同路,用的不同兵刃,谈及决斗确是过于突然。

    但他相信经过这一层层诚意的展示与铺垫,像老七这样的人,一定能明白他拼死一斗、公平对战的决心。

    但老七大概是觉得李藏风的行为与杀手一道不符,他站起来,指着那踩成一坨的柳絮:“我的确打算用这些东西对付你。”

    李藏风指出:“但你很快就扔了。”

    他若真想那样做,不可能把东西摆出来。

    能摆出来,就说明这些东西的作用是警告与提醒。就算有过那么一个念头,也和三个香包的下场一样,很快就被踩灭了、吃掉了,以及扔的远远的了。

    他相信老七的品格,于是感慨。

    “清者立于浊世,何苦自污?”

    老七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难以形容。即便隔着污泥,他仍旧能瞅见对付脸上的细微变化,似乎这个人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情绪。

    是不信他的诚意?怀疑他的用心?

    还是铁石心肠中裂了条缝,受了震动?

    这也不是不可能。

    这样坦率真诚的话,想必没有任何人会对老七说。

    对于这样一个不擅说话,只会聆听的男人,李藏风决定发挥长处。

    处处直接、句句用心,对方才能感受到你的诚意,由此变得坦率。

    但接下来一群黑衣人来袭,稍微打乱了李藏风的计划。

    这群人打的是为尹教主复仇的名义,手上有刀,个个闪烁,招招要命,而老七只是用擒拿法卸了他们的刀,踢飞了人,竟没有杀死其中任何一个。

    他掩藏杀性,克制本能,压抑自己到了这个地步,还不够,还任由其中一个人把他撞飞、落水。

    老七怎能落水?

    老七怎能随随便便就被人撞飞?

    李藏风再不能忍,必须出手。

    逼退剩下二人,杀了那耍诈偷袭老七的人,李藏风一个猛扎,跳入河中,将被水草缠住的老七捞起。

    老七靠在他肩上,一身坚硬化作彻骨柔,竟手足俱松,仰头微靠,毫无反抗,任人处置,仿佛是真昏了过去。

    几番查探后,李藏风不再犹豫,一掌打醒了他。

    然而老七醒来后,眼神却异常可怕。

    像一点火星入了油锅,炸得油火四溅,可直刺人心、狠插肺腑。

    这是恨极了的眼神。

    这是想要李藏风现在就死的眼神。

    李藏风从未在老七身上看见过如此明显的情绪外露,他一来不明白,二来有疑惑,于是先发问。

    “天下第一的杀手,不会游水?”

    这句明显像是挑衅,似让老七眼中的怒火冷了些,他沉下表情,鼓着腮帮歪过头,狠狠吐了一口水。这动作倒更像一个鲜活的人,而不是一个回荡在街头巷尾的传说。

    李藏风由此目光闪了一闪,他想多看看这样的老七。

    老七目光一转,刀子般落在李藏风身上,问:“为什么救我?”

    如此明显的答案,他竟然还问的出来?

    看来是真有隐瞒,深藏了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李藏风答:“你的生死该在刀下。”

    这回答是中规中矩,十分正常,但老七似乎不这么觉得。

    他的愤怒重又回返,在眼里流光四射,脸上如烈火烧燃了冷冰,李藏风看见这一瞥,这一怒,自然明白了七分。

    李藏风问:“你不想我救你?”

    “你本就不该下水。”

    一个“不该”,道明了一切。

    这竟是一个一心求死的人,被打扰了自杀过程,因而生恨、因而嗔怒。

    李藏风问:“你宁死也不要我救?”

    老七梗住怒,脸上冷凝了一层灰。

    他竟恨上了李藏风,只是因为李藏风救了他。

    “那些打手呢?”

    “我放了十一个。”

    “可他们有十二人。”

    李藏风:“那个使诈偷袭你的,我杀了。”

    本是随手一做,随口一提,不想老七似有所触动,僵硬的身体柔软了半分,刀子一般的眼眨了几下,那怒意就跟着松了。

    李藏风看在眼里,心中只觉得好笑。

    怎么,你认为我不会为了你去杀人?

    我既想公平光明地与你决斗,为何不能为你解决麻烦?帮你铺平这一条路?

    只是看老七的样子,对尹教主的刺杀给了他不小的影响,以至于一改作风,收敛杀性,甚至连性命都可以舍弃。

    可一个人再怎么受影响,也不该自轻自贱至此。

    定是有人从中逼迫,逼他不得不死在金仙河畔。

    最有可能是接星引月阁的上层斗争,牵连到了老七。

    这中间一定有一系列的波澜转折,他李藏风可以窥不透,但他一定要管到底。

    直抒胸臆不能够,那就用个激将法。

    “若你真想杀我,就该节约体力,不该与打手多费精神。”

    “你至少有十二次机会可以一刀毙命,可你没有。”

    “老七是最好的杀手,可你连杀人都不愿,你到底是什么人?”

    近乎侮辱的狠话果然起了作用,老七似下定了决心,直身坐起,捋了湿漉漉的发,抹了脸上黑泥,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

    李藏风这一看,再看。

    他竟是有些挪不开眼。

    与老七那刀锋般的性子不同,他两颊圆润,额头饱满,冷而硬的气质被一层柔和外貌削了大半。黑泥退去后,白皙皮肤于阳光下一显,如雪山白云,又似一段切的细细碎碎的玉石屑子铺在上头,莹亮到几乎透明。

    倘若这不是老七,他甚至会用“可爱”这个词去形容。

    但这是老七,用这词就显得过分轻佻,玷污了对方刀子般的特质。

    老七微微仰头,似乎在有意让他打量着自己,不知是否是李藏风的错觉,这个男人的眼神微妙地显出了一些期待。

    老七问:“你看清我是谁了?”

    李藏风收了神:“我看过你画像,你确是老七。”

    老七忽的沉下表情:“我本就是老七。养我很贵,杀人更贵。”

    养他,很贵?

    这个说法本身没有太多含义,只是他在这个要命的地方,在如此敏感的一刻说出,就显得话中有话。

    李藏风微微一想,心中忽然顿悟,身上一顿震动。

    原来他先前所想、条条状状,竟都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没有一条猜对。

    他本以为老七还是一心跟着阁主副阁主,所以在刺杀时拼尽全力,才累了自己受伤。甚至因为这对阁主的忠心,他受到了副阁主的排挤与其他杀手的孤立。

    如今看来,情形与他设想的大大不同。

    老七应当是在之前刺杀尹教主时,就已萌生退意,心向自由。

    他不愿继续为人做刀,更不愿替那正阁主与副阁主做事,因此刺杀尹教主那一次,他的锐气消磨,实力受限,结果自然不如预期。

    但这一件天大的好事。

    说明这个男人只想为了自己而杀人。

    也只想凭自己的意志去结束别人的性命。

    而不是为了愚昧的金钱,或者是可笑的忠心。

    所以他说“养我”,绝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如此明显的一个暗示,李藏风不瞎不聋,他又怎会不明白?不懂得其中蕴含的深意?

    一个想要自由的老七,自然得先脱离组织。可是脱离组织后去哪里,如何安顿,怎样继续战斗,答案就没有那么容易得到。

    他能在李藏风面前这么说,想必已有了想法。

    这或许是一种暗示,一种提议,一种暗流涌动下的示好。

    他或许想靠着李藏风的力量去脱离组织,又或许只是单纯让李藏风知道自己的心意,了解他的志向,叫李藏风看清眼前这个灵魂已渴望自由,不再甘心做一把刀,不想再当一个牵线傀儡。

    对方既诚心相待,他也该诚意回应。

    第一点,他得知道自己该如何帮助老七脱离组织。

    第二点,他得知道老七脱离组织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李藏风认为他不能问的太轻率。

    对方谨慎暗示,他也该谨慎些。

    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个完美的问法。

    “养你,多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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