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方即云,我是真的怒了。
他怀疑我是老七,我既心酸又难受。
他怀疑梁挽是梁挽,我既害怕又难受。
但他怀疑我与梁挽之间有着扭曲的关系,疑心梁挽以卑劣手段控制我,甚至认为我是梁挽的禁脔,那我就不止是自己难受了,我还想让他难受。
因为李藏风这猜测实在也太离谱了。
离谱得简直像是他故意在气我似的。
李藏风见我沉下脸,冷了声道:“怎么?我说的有什么不对?”
他还攥着我的手,五根手指像审问的刑具似的扒在我的腕部,那我也不挣,我也不退,我就拱身向前,拉近咱俩的距离,近到几乎我的鼻尖对着他的鼻尖,然后我就看见了他惊愕的脸。我冷下一张脸,知道这距离已拉近咱俩精神上的气势,是时候说点什么了。
“就算我和他有不正当关系,与你又有何干呢,李大侠?”
李藏风听完先是一愣,接着整个人随之一变。
他呼的气是雪原上的野火,眼神是烈日下不融的寒冰,仿佛连两颊的面肌都跳动着勃勃战意,只嘴角一丝笑挂上去,冷凝成了讽刺与怒。
“我看见的事,就与我有关。”
“我不管你是谁,只要你受人所害,为人所迫,我都不会不管。”
“不管你愿不愿意,无论你想不想我介入,我都一定会插手!”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理由呢?”
“需要什么理由?”
“做人做事都有理由,你如此心急,难道不是因为我长得像你的故人?你对老七有愧,就想在我身上施展一番,你心里会因此好受些。我说的是也不是?”
李藏风沉默良久,忽问了我三句。
“是如何?不是如何?你可会觉得不同?”
他好像在问我,又好像在透过我这双异域的瞳孔看一双中原人的眼。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看见他盯着我面颊上每一寸肌肉的颤抖,他瞧着我唇角的开合张闭,他眼里映着我的眼神波动,那里本是有波有澜,如今已是死水一片。
因为我已不再恼,不能怒,不会气。
我已经知道他心里念着什么,想着什么,又怎能再生他的气?
这个姓李的二傻子,这个心思纯粹的决斗佬,他一心想在我身上找到老七,可我一不能拖累他,二不想再骗他。
我若承认自己是谁,他一定会和我一起去杀曹几何。这是拖累。
我若说自己是老七,他和我或许会回到从前,可这是骗。
因为我从来就不是老七。
我只是一个演过老七的人。
是他留在人世的一道影子。
如今我做的才是自己,如今我演的才是方即云。
又何必相认,让他误以为自己多了一个灵魂知己?
又何必拖他下水,让他为了一道影子去拼上性命?
于是我笑了笑,我保证我笑的又甜又残忍。
“李大侠,老七已经死了。”
李藏风:“这是说书人的说法。”
“但这也是我的说法,是别人的说法,若人人都说他已经死了,那他的死便是有益于大家,也有益于自己。”
李藏风目光一个震颤:“你说什么?”
我笑道:“李大侠,可否容小人猜测几句?”
“你说。”
“倘若那老七还活着,那崖底下的尸体就不是他的。那他为何要把那尸体冲下河,还把匕首给你看到?”
“只因他希望你认为他是死的,或许他自己认为自己也是死的。只有他死了,他才用不着再复仇,再去杀人。”
“你想说什么?”
我道:“如果他选择藏头露尾地活着,那就只有一个理由。”
“什么理由?”
“他怕了。”
我一字一句地看着李藏风:“他怕死。”
他怕你死,怕梁挽死,他最怕看见再有人为他而死!
李藏风冷冷道:“你说他怕死?”
他攥紧了我的手臂,攥得咯咯作响,疼在骨髓里,我却笑得更加厉害。
“倘若他真的在乎你,他不会不去找你。天下人都知道你在梅州,他完全可以给你带一个口信,告诉你他还活着,告诉你他还在这世上!”
“可是他没有,他从头到尾都没给你透一点消息!”
李藏风怒得咬牙:“方、即、云!”
这是他第一次在对话里说出我的名字。
却是饱含愤怒、字字如刀,咬牙切齿。
连带着他的惊、他的怒,一样样地裹挟在他灼热的呼吸里,一波波地拍打在我脸上,拍的我脸颊生疼。
但我只能往前,不能后退。
“我听说李大侠与那老七只是相遇了三次,你当真了解他吗?你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我听说他在金仙河畔遇袭,却放过了所有袭击者,心思如此柔软,还称得上是天下第一杀手?”
“我听说老七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大丈夫,可他用一包粉末偷袭了你,他甚至临阵而逃!弃对手而去!”
“如此卑鄙懦弱的男人,你怎知他还是从前的老七?”
“你难道就没想过,真正的老七或许早就死在和你见面之前,如今的老七,不过是一个欺世盗名的冒牌货?”
我看着李藏风脸上的面色变幻,我微微一笑,冲着他的热脸吐了最后一口凉气。
“李大侠若是想,也可以把我当做那老七。你若瞧我的脸蛋好看,那就多看看。你若觉得我的手腕软,那就一直握着。反正这样的老七,人人都能做一做,我还没做过呢。”
这话简直是杀手锏中的杀手锏,李藏风无论如何都不能听下去,惊怒自他眼角的一个猛颤传到唇角,他的两片唇都在搐动。
“你给我住口!”
“他若真的卑鄙,就不会在密室里救了我!”
“他若真的懦弱,就不会去天魔崖寻我决斗!”
“他若真的心思柔软,就绝不会在重伤的情况下以一敌二,为了救我和昔日旧友,与那魏朝山同归于尽!”
他一句句如战书,一字字似刻在骨髓上带血的印记,阴影打在他五官上,随着他的愤怒而凌乱切碎,唯有愤怒是越积越强的能量,在他的眼神里电闪雷鸣,随着他的嘴唇泄出,尽数劈在我身上。
“你这样的人,又懂得他什么?你配说他什么!?”
一句结语之后,伴随着一声熟悉的“咔嚓”。
熟悉的脱臼音效,熟悉的攥手。
可这次他不是无心的,他是故意的。
我的手腕像一条水蛇似的软软地塌下来,他却把我的手腕迅速甩开,借机退开数步,那神情嫌恶而愤怒,像甩掉什么恶心的东西似的。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知道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能让一个心思机敏的人忘了机敏,让一个擅长考量的人没了考量,就只有戳他,往他心尖上的痛点戳。
李藏风冷冷地瞪我:“你还不滚?”
我先是一愣,随即强压酸,假作笑,我装出一副成熟的老油条样子。
“这个地方是我先呆的,李大侠就不能讲讲理,让我在这儿哭完么?”
李藏风冷冷道:“倘若你不是长得太像他,就凭你方才说的这一番话,我就已杀了你!”
话中杀气凛然,我知道他是真心的。
真心好,真心棒,也只有真心才能让他认清现实。
李藏风见我呆着不动,怒道:“你再不滚,我立刻杀你!”
我嘴上在笑:“好,我滚,我早就该滚了。”
我捧着这脱臼的手腕,慢悠悠地走了。
心里有个洞,刚刚被填满了,如今话一开人一滚,洞空了,路过的风能灌进去,下来的雨可以滴满它。
说明什么呢?
说明这个处理情绪不是一时的事,要长期处理,定期处理,它才能稳。
这一天大落大升,总结来说,难受是难受了些。
但有些事值得去做,有那么些人,你把老脸切碎了也得保住。
走到面铺门前,梁挽本来是快快乐乐地等着我的,结果一走近,发现我捧着自己的手腕,手腕上五个指印像五根红透了的疤一样浮在那儿,他就愣住了。
“你的手怎么了?”
我笑道:“不碍事,我气起来就发狠,狠起来就打墙,打多了这手不就折了?”
梁挽本来想再问,但看了看我的样子,似察觉到了什么,就拉着我往里边走。我想直接回自己的房间,他却强行让我坐在院子里,借着日光看清我的人。
“到底是谁弄折了你的手?可是李藏风寻了你麻烦?”
我说:“不必再担心他了。”
梁挽急道:“为何不必?发生了什么?”
我淡笑道:“他不会怀疑你,也不会再怀疑我了,我把一切都处理好了。”
只这一句,就像一条鞭子般打在了梁挽的脊背上,他从来不弯的脊背,忽的就凭空弯了一弯。
“小方,你到底做了什么?”
套话都不套了,这是真急了啊。
我冲着他笑了笑:“事情要一件一件来,你先把你自己的事儿给说了,我再把我的事儿给说了。”
梁挽深吸一口气,道:“好,但我得先替你去正骨,再去买点酒。要说接下来这件事,我是必须得喝酒的。”
他想碰我的手腕,我忽的躲了。
“罗神医教过我如何正骨,我自己来,你先去买酒吧。”
梁挽见我坚持,也只能拍了拍我的肩膀,十分不安地走了出去。
他的人一走,我捧着个手腕焉着个脑袋往我房间走,往被窝里猛一钻,整个人就起不来了,开始疼的抖身震骨。
手腕是小疼,脑袋是剧痛。
脑袋痛成这样,那只脱臼的手腕我也不去管它了,我就把它往床边一摆,我暂且当它不是我的手了。
心理状态果真是影响身体,本来我哭完都处理好情绪了,这一场闹剧下来却反噬得更厉害,我痛到最后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生理泪水都出来了。
这时隐约听见了脚步声,我即便痛得模模糊糊,抖得和个筛子似的,我知道他回来了,可我什么都听不出,耳朵嗡嗡响,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回荡出了八种调调,身上昏昏沉沉地动不了。
那人站在旁边许久,不知是想什么,想了那么久,然后他终于走过来了,把手放在了我软塌塌的软骨上。
一声“咔嚓”,他又把我的骨头正过来了。
我在被窝里疼的“嘶”了一声,我闭着眼模糊地想,这人的正骨技术咋和老焦一样烂?
然后被窝就被掀开了,我闭着眼趴在床上,疼的缩着身子不动弹,整个人像死了一样,结果一份柔软靠近了我的眼角,似想要擦拭着什么。
唉?怎么来人还备了丝帕?
握着丝帕的手在我眉间僵住,手的主人沉默许久,一开口,像嘴巴里含了片刀子,他用钝钝的嗓音说了句话。
“抱歉……我来迟了。”
你谁啊?抱什么歉?
“一个人的身材相貌都可以产生变化。或许连性格、语气,甚至表情都能控制。”
那和我啥关系?
“但一个人的骨架……没法在短时间内改变。”
哦我的骨架是没变。
“所以我知道你是谁了,老七。”
哎?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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