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昼有点被他吓到了。
罗茵就那么咧开嘴笑着,就像是……就像是真的疯了一样。
“他做错事了。”埃文说,“自然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许昼这才挪开目光,打量起自己的舅舅来。
他比许昼上次见他的时候多了不少白头发,眼下有厚重的一抹乌黑,神色疲倦,可能有一星期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埃文负责的是公司在B星的事务,原本常年居住在B星首都格林市。
然而一个月前,许昼的外公去世,公司股权结构跟着发生了一定变更。大概是因为主心骨不在了,公司开始被市场看空,短时间内市值缩水了一大截。
裁员的消息也在暗中流传,弄得上下人心惶惶的——埃文和许昼的母亲伊莲娜,最近就是在忙这件事。
上周,监事会又提出要提前进行董事会换届选举,将于1月12日在卡莱举行临时股东会议。所以埃文从B星回到了A星,刚好撞上了这档子事。
对于自己的这个舅舅,许昼并没有太多恶意。和自己的父亲相比,他可以算是温柔到了极点——至少对自己是这样。
他在家里的长辈面前就不那么放肆了,只是说:“这件事里我也有错,调解,解决问题就可以了……不用这样。”
许昼说着,没去看罗茵的表情,只是拽着他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真对不起,今晚耽误了你们这么多时间。怪我没有管教好他。”埃文说,“最近实在太忙……”
许昼心道,耽误什么时间?
上课时间吗?
如果是的话,那还挺感谢他们的。
埃文还在继续,语气愧疚:“也是他的同学不懂事,一时心急,才……唉,先不提这些了。”
许昼觉得有点奇怪。他的舅舅把态度放得太低了。
他好歹是家里的长辈,何必这么低声下气地对自己说话。
但事情能简单解决总归是好的,除了被抽走一管血外,他也没吃什么亏。
许昼又点点头,象征性地对罗茵道了歉,算是和解了。
门外那些看戏的年轻调查官都露出一脸失望的表情来。
埃文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宽慰。
“对了,你们什么时候出发?”他说,“说不定我还能接上你们。”
许昼没听懂:“出发?到哪里去啊。”
埃文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起来:“没事,就是问你们什么时候回卡莱。”
许昼越来越觉得他奇奇怪怪了。
“一会就去。”许久没有开口的沈歧忽然说。
埃文这才注意到沈歧的存在,侧头看了他一眼。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神情有些扭曲,混杂着欣赏和警惕这两种矛盾的感受。
但很快,那些神情就被得体的笑容取代了。
“啊,这位想必就是妹夫手下那位‘得力干将’了。沈歧先生,你好。”埃文伸出手来,“或许叫你沈博士会更合适一点?”
“我只是许昼的生活助理。”沈歧像是在自我介绍。
“哎,你这可就太谦虚啦。我们和卡莱实验室合作的那几年,我就听说过你的名字了。”埃文说,“他们都说你是天才,百里挑一。”
又感慨道:“有你在的话,我就放心了——对了,我们能借一步说话吗?”
这两个人突然互相客套了起来,说着说着还去了门外,留许昼一个人在原地莫名其妙。
他们认识吗?他想。
我怎么不知道?
埃文走之前带上了门,把那群年轻调查官的视线隔绝在了外面。房间里顿时只剩下他和罗茵两个人。
罗茵还处在看不见人的状态,笔直地站在原地。也不说话。
空气里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尴尬。
最后是许昼先开了口。他问:“你到底怎么了?”
罗茵扭头看了他一眼。但是他扭错了方向。
接着,他对着空气,断断续续、格外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许昼有点想再给他来一下了,“你笑什么?”
罗茵的笑声戛然而止。
“许昼,”他沙哑着嗓子,慢慢道,“你爸妈不要你了。”
过了两三秒,许昼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你发现了吗?你到这里这么长时间了,他们连面都没露一下,一句话也没有说。”罗茵轻声重复道,“他们不要你了。”
许昼有点无言以对。
他的父母很忙,不怎么管自己是常态,不知道罗茵从哪里发散出来这么多故事。
但又觉得不回话显得自己弱势,于是说:“总比你好。”
没想到罗茵接了一句:“你说得对。”
“我爸妈也不要我了。”他又笑了起来,尖利刺耳,“我们都是这场博弈里的牺牲品,可有可无,该抛则抛。”
许昼:“……”
怎么感觉罗茵去了一趟医院,比几个小时前疯得更厉害了。
他忍不住又问了一次:“你到底怎么了?”
“你关心我,是吗?你在关心我?”罗茵冷笑着,“别惺惺作态了。”
许昼:“……”
许昼:“神经病。”
他觉得自己的表哥可能是学傻了,又或者是小说看多了,什么豪门仇杀的桥段都往现实里代入。
又认为自己和神经病之间有代沟,于是没再搭理他。
又过了五分钟,埃文和沈歧从外面回来时,许昼直截了当地问:“他怎么了?”
他指着罗茵。
“你哥哥最近精神状态不太好,自从上周去了一次东街后就变成这样了。”埃文解释说,“过段时间,我准备带他去检查一下。”
他的表述很含蓄,但许昼听懂了。
——自己当初只是随口嘲笑罗茵几句,没想到他竟然真的精神出了问题。
“东街?”
那里是卡莱的地下贫民区,什么奇怪的人都有。许昼在卡莱住了十多年,还从来没有去过那里。
“是啊。”埃文叹气,“你最近要注意安全。现在的卡莱不太和平,索玛也是。”
“反.动派?”
“不是。”埃文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形容。
这时,沈歧已经拿上了他放在一旁的黑色盒子,对许昼说:“我们该走了。”
许昼这才注意到那个盒子。他记得沈歧从邮轮上下来的时候手里是空的,最多拿了一件自己的衣服,不由地问:“你拿了个什么东西?”
沈歧说:“一会就知道了。”
“……卖什么关子。”
许昼原本想直接拿过来看看,但埃文说自己一会还有急事。他只能先在调解同意书上签字,又简单地办了几份手续。
离开调查中心的时候,许昼看了眼时间。现在是1月2日的凌晨一点。自己明天早上十点还有一堂课。
虽然现在临近期末,但也不至于抓得这么紧……他腹诽着,问:“你不会要告诉我,我现在是赶着回去上课吧?”
沈歧想了想:“应该不用。”
“应该?”
沈歧没回答。
调查中心的工作人员把他们带到了建筑物背后的停车场。那里已经停了一辆银白色的飞行汽车。
许昼是坐空中游轮过来的,却只能乘轿车回卡莱。毕竟游轮上除了他,还有学校里整个2322级的学生。
所以游轮在这边紧急悬停后,又很快地启航,把他的同学们都送回了卡莱。
刚一坐上车,许昼就敏锐地觉察到有哪里不对。
车上还有一个人。
是司机。
——这辆车居然不是无人驾驶的。
从星历782年开始,无人驾驶的车辆就开始在A星广泛使用。它们统一接入交通终端,按照计算好的轨道在空中交错飞行,有效地避免了交通事故的产生,大大提高了道路畅通率。非说无人驾驶有哪里不好的话,就是人们连出行的隐私都难以保护了。
许昼不太喜欢和陌生人在封闭的空间里共处。
他问沈歧:“为什么会有司机?”
沈歧也坐进了后座里。他没有回答许昼的问题,却说:“转过来。”
“干什么?”
“你背朝着我。”
许昼照做了。大概是沈歧常年给他的印象是“所有的事都是为了我好”,所以他没有一丁点的防备——
咔嗒。
有冷冰冰的东西在他的手腕上合拢。
许昼茫然了一瞬,又回过神来——
他忽然知道那个盒子里装着的是什么了。
许昼猛地回过头去,刚要开口,却被一只手捂住了嘴。
沈歧早有预谋地又从盒子里拿出一张白色的、像是贴纸的东西。
他毫无诚意地说:“抱歉。”
然后小心地把它贴在了许昼嘴上。
许昼:“……”
那是监狱里给喜欢大吵大闹的犯人使用的东西。
不疼,也不难受。
就是张不开嘴了。
许昼第一反应是自己遭遇了绑架,下意识地想要向前排的司机——这块狭小空间里唯一一个旁观者——求助,却又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里,忽然反应过来。
后排的动静这么大,司机却连抬头看一眼监控屏幕的动作都没有。
……他们是一伙的。
沈歧颇为熟练地做完了这一切。看上去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许昼看着他放好那个黑色盒子,忽然脊背发凉地想到,他以前在实验室里抓小动物的时候,是不是也像这样捆住它们,再封住它们的嘴。
然后,杀死它们。
他被拷在身后的手有些发抖,又被他极力克制住了。
就在许昼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平日里做得太过,导致沈歧准备绑架自己换一笔钱然后再远走高飞的时候,一抬眼,发现这位“绑匪”居然笑了笑。
其实沈歧笑起来很好看,但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摆着一张“公事公办”的脸,缺乏人气。
平日里,他说话的语气是温和的,人也在微笑,但周身透出的气场依旧是冷的。非要形容的话,像体温冰凉的冷血动物。
但这会,沈歧和以往的差别很大。他形容不出来这样的沈歧。
许昼怔了怔,原本过速的心脏没来由地跳空了一秒,险些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他没有从对方眼中读出任何报复的意味。
沈歧似乎……是在观察他的表情。
然后觉得有趣,才笑了一下。
车门在这份近乎凝固的沉默里缓缓合拢了。
沈歧探身,为他扣上了安全带。
然后对前排的司机说:“去卡莱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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