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小李子打了热水过来, 见一众年轻的郎君围在梅树之下, 就这绿萼梅花开之美各执一词, 他心中一惊,忙丢了木盆疾步走过去, 朝众人躬身行礼,开口劝道:“几位郎君还请移步,院中主人才将将歇下呢, 若是喜欢这绿萼梅,不若明日雪停了再来。”
“你这厮,这院子都属圣人的,说什么主人!”这几个郎君因着年纪青青都考入了书画院, 且落笔考评结为上等, 因此性子里带着几分恃才傲物,自恃为下一个孟丹青,对于宫里服侍的小黄门颇为轻视。
“那也是圣人邀请的客人, 诸位身处禁宫之中还请谨言慎行得好。”小李子虽然年纪小,但也是在圣人皇天殿里服侍, 虽然他的日常不过是跟在师傅身后打杂, 但他因着性子讨喜知分寸,很是得到章文的喜欢,对这些书画院的学生除了孟徽还是第一次接触,但对方语气里的轻蔑还是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就连被圣人邀请了一道用膳的先生都没有这样对他们。
“你个小阉奴,不去做你的事儿反倒来管我们的闲事!”另一个为首的郎君冷笑一声, “若是打扰了我们作画的灵感,你赔得起么?”
“你们……”小李子一时气的面子通红,但他们幼时即入宫廷,一言一行由专门的师傅教导,再大一点便入内书堂读书,所接触着皆为饱学之士,连一句责怪人的话也不会说。
“几位前来找灵感,不知可有什么佳作传世?”平陵御推门而出,微微一笑,涉于屋子外头的寒气不由微微打个哆嗦,他朝着小李子招招手,“打水回来了,可冻坏了吧?”
几个书生闻言皆沉默下来,他们的确有天赋,但真要做出传世的作品,显然还差些火候,毕竟东秦三百年也就出了一个孟丹青,不是谁都有那个本事。
“说不定这被打搅了就耽误了我们一部传世的作品呢!”里头一个书生见平陵御衣着素淡,且头戴竹冠非宦官出身,但那白狐裘上狐狸毛又细又密,毛色雪白如银,光照之下如夜里流淌的月光,可见是极品,又瞧着对方与自己年岁相仿,一时生出嫉妒,不由冷笑一声道。
“指不定我这样一打岔还替郎君免了一副惹后人嘲笑的涂鸦。”平陵御也不生气,他此时睡了才起来,面上带着浅浅的睡晕,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带着盈盈的水光有一种惊人的美,“既然他们要看花,便由着他们看吧!”
“你站住!”平陵御云淡风轻得态度登时就惹怒了几个年轻人,他们宁可对方与自己争吵一番而不是这种清风雅量的忽视,让他们从心底都感到一种被低看了。
“几位还有指教的地方?御听说画院教习严格,诸位当还有晚课。”平陵御转头微笑,“小李子,若是我欲往画室观画,不知可有什么禁忌之处?”
“郎君一手书法惊人,圣人早传了话随郎君出入。”小李子一愣而后规规矩矩得回答。
“既如此,御还请诸位引荐一番,早听闻画院才子别具一格,今日总算是见识了。”平陵御伸手拉了拉白狐裘,画院中学画者不过一百多人,但能面圣的学生少之又少,平陵御原本并不想与之起冲突,但后者咄咄逼人他也不介意以牙还牙。
一席话说得几人皆尽失色,画院教习严格,学风严谨,若是知晓他们与人起了冲突,又是己方过错,少不得又要受惩戒,只他们都是好面子的青年人,一时又拉不下面子来道歉,只梗着脖子僵立在此处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小李子看了众人一眼见平陵御微微颔首不由小跑过去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一个青年男子,头戴玉冠,身穿藏青色锦袍,外披杏色出风大氅,在这样滴水成冰的日子里仍旧显得分外有精神。
“孟郎君。”孟徽常在御前走动,小李子自然认得他,忙行礼道。
“平陵先生可住在此处?”小李子认得他,他自然也是认得这个小太监的,不由咧嘴笑了笑,“我在圣人那里瞧着一幅字写的甚好,圣人说是平陵先生的作品,又说先生今日留宿宫中,我便过来看看,不知可扰了先生清净?”
“是孟小郎君么?”平陵御闻言一笑,“御正与诸位郎君共赏雪地绿萼,郎君可要一道?”
“既然孟郎君来此,那我等就告辞了。”那几个一听得平陵御果然见过圣人且一手书法出众登时冷静下来,只担心后者在圣人面前挑唆几句便责罚他们,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只恨不得今日没有来过。
“天色欲晚,便不久留诸位了。”平陵御一见他们神色不宁哪里还有方才跋扈的模样,心中一叹,只觉得这世间并非所有的书生都是磊落之人,却也引着孟徽往里走。
“御多谢孟小郎君解围。”平陵御见院子里人走干净了,忙正色道。
“画院里的同侪多少性子高傲,先生不受委屈就好。”孟徽不等平陵御问询先就交代得一清二楚,“徽今日求见陛下,正逢陛下召见林御史,我便在外头等了一会儿,刚好遇见凌云,他说先生居于内宫之中,恐有不便,便托我看护一二。因此见了圣人,又恰好在圣人桌案前见着先生书法,便顺口问了,才知先生住在此处,好在来不得不算晚,先生未受刁难,徽也算不负所托。”
“凌云果然赤诚之人。”平陵御不由微微一叹,“孟小郎君亦是义士。”
“先生过奖了。”孟徽听他直言称赞不由面上微红。
二人对坐又饮了茶,平陵御于画之一道不过纸上谈兵,但他见多识广但也与孟徽能聊的几乎,后者听得两眼放光,纵然私心想着能秉烛长谈,但见平陵御面露疲乏之色,也就告退了,只约了改日上门拜访。
自酉时起了一场大风,将天上铅云吹散,倒露出月亮来,只此时为月初,弦月如钩,辉光皎白看着也十分可爱。
周坚带着人自申时便将石劲府邸周围几条街的来处都在暗中围住了,因担心告知石劲后者一时不察走漏了风声,因此只命军士换了深色的衣裳,待日暮见府中灯火明灭三次处,便翻墙入府往信号处走。
而他自己则不紧不慢换了衣裳,命管家奉上拜帖,带着一众化妆成仆从的军士大摇大摆从正门进去,只说圣人想要亲自见一见两个证人,天色渐晚宫门冬日里落匙早,便只点了他过来。
石劲接了拜帖,自然不敢怠慢,命人开了中门,亲自迎他入府。
两人寒暄片刻,石劲又命仆从上茶果。
“圣人心中牵挂,故遣坚往侍郎府中见一见二位证人。”周坚沉默片刻道。
“还请校尉少坐,劲这便唤人去请。”石劲亦非含糊之人,果然打发身边的小厮过去。
“听闻二者一老迈,一年幼,皆是虚弱之辈,不若我等亲往见之。”周坚此番入府本就为了探寻二者居住在府邸什么地方,好安排军士埋伏,因此不等那小厮离开便开口道。
“既如此校尉便随劲来。”石劲为官清廉,府邸也不大,不过分南北两个院子,一家人起居都在面积较大的北院,因此便将那老翁并那小娘子安排在南院之中。
周坚一面跟着他走,一面给跟着的军士递眼色,后者则默默记下路径,并注意何处可设伏。
石劲的院子极小,众人走了不过几息便到了南院。
“张老丈可歇息了?”到了院子门口,石劲并未直接进去,反而是问讯分拨过来照顾二人的仆从。
不多时院子门从里头拉开,应门的是个十二三岁光景的小娘子,手上提着一盏绘着童子嬉球图的走马灯,外着粉红底子彩绣镶领淡粉色暗纹绸比甲,内里是粉色圆领袄子,底下露出淡紫红色长裙。
众人仔细看去,只觉得她生的五官秀丽,眉眼并未完全张开,但已经能瞧见日后的殊丽,只她因着出身寒微,肤色微黑,手上也多有些做农活留下的茧子、伤痕,并不若世家贵女肤若凝脂。
“侍郎大人。”见来的人多且还有如周坚这样年轻俊美的郎君,小娘子不由微微红了脸,只她面上皮肤黑,并未看出来,众人只觉得她很有胆气,“外面天冷,阿翁在屋子里头眯着打盹,我这就去唤他起来。”
“天寒地冻的,你们碳火可还够用?”石劲听了关切地问询道。
“足够啦,再没有哪年冬日里如现在这般暖和了。”小娘子听了不由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欢快的笑容。
“十娘,这是校尉周大人,他替圣人前来就你们看到的听到的再问询一番。”石劲唤住她,替周坚介绍,“这便是卓老丈与卓娘子。”
“大人要问我什么?”卓十娘定了定心神。
“你们是晋州何处人?”周坚自听了平陵御的分析自然不在怀疑姬家,且此时为有人设局,眼前这小娘子只怕都未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做了棋子。
“我与阿翁都是定北镇人。”卓十娘语气镇定。
“你可识字?”周坚顿了顿又问,“定北镇的血书可为全镇人落笔?”
“我不识字,血书是镇上的秀才公写的,我们都按了手印。”卓十娘想了想道。
“你们既然不识字,又如何确定这书信上的内容?”周坚皱了皱眉。
“我和阿翁不识字,但我们会数数呀,秀才说得和他写的字数一样呢。”卓十娘微微笑了笑,有几分不好意思,她来长安之后才知便是石夫人身边得力的大丫鬟都是识字的,此时提起来难免觉得羞惭。
“那你们又是怎样认定谋反得就是姬刺史?”周坚心中一沉。
“我们定北镇有晋州最好的马场,以往刺史来定北镇巡查我们曾远远见过,这一回他虽然没有穿刺史的衣裳,但我们还是认得他。”卓十娘认真得叙述,“我远远听到他们唤了姬大人,那人也应了。”
“今日我便先问询至此,明日该有会审的大人过来问询,到时候娘子照实说就是了。”卓十娘说道此处,周坚全是彻彻底底相信平陵御,因此对今夜可能发生的截杀更是不好掉以轻心,匆匆嘱咐几句又与石劲辞别,一出府又将其他校尉嘱咐一番,只说只要今日事了,便请大家吃酒,一时众人皆全力以赴。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一写智商比较低的炮灰了 蠢作者姨妈来了 各种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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