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四十五章 以身殉国(七)

    阿奴也是好人家的女娘子, 她们原本住在青州, 但连年的天灾人祸让他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 她的爹爹是个老实的农家子,一辈子的想法都是守着耕地过活, 但她的娘亲不是,这个泼辣的女人决不肯困守孤城,她说服了老实憨厚的丈夫带着一家人往长安投亲。

    他们托着七拐八拐的姻亲关系在皇城根子上的甜水坊赁了个小院子住下来, 南面的刺绣总是比北面显得更为精致锦绣,但长安居,大不易,阿娘的手艺并不足以养活一家人。水土不服很快教年幼的胞弟陷入重病, 而他们的积蓄并不足以承担药钱, 看着渐渐衰弱的幼子,女人的眼泪流了下来,恰逢宫里采选宫女, 她狠着心将女儿送了上去。

    挑选的姑姑动了恻隐之心,又见她年纪小, 费几分心思调教一番, 倒也比找那些小家族里进宫来的小娘子得用,便用些许银钱将她带走了。

    与很多一入了宫便跟家人断了联系的宫娥不同,阿奴的娘亲并没有放弃女儿,借着卖了女儿得来的银钱,她很快盘下了一个带着铺面的小院子,琢磨着让夫郎做青州特有的定胜糕和青团, 这两样东西生的精细,成本也不算高,阿奴的娘亲又是个精干的,收拾的干干净净。朝食前后她便让夫郎挑着担子往朱雀门一带去卖,那些忙着上朝的郎君们瞧见吃食精致又用干净的叶子包着或多或少都喜欢尝尝,夏日里配套的还有桂花酿,冬日里则是鸭血粉,每日只做半日,剩下的时候她在屋子里做刺绣,夫郎就准备第二日要卖的东西。

    如此三年光景屋里便换了模样,阿奴的娘亲这才梳洗干净包了厚礼,托了人找到了当初带走女儿的宫女,渐渐地又跟在深宫里杳无音信的女儿有了联系。

    阿奴在宫里的日子过得还算轻巧,与其他憎恨父母的宫女不同,她太明白家里的无奈,一路逃灾过来,同村的女娘子有许多都在路上被换成了粮食和银钱,她却一路都被阿爹阿娘护着,这一回,若不是实在过不下去,她又怎么会被送进宫来?她始终忘不了入宫前一夜,阿娘抱着她嚎啕大哭,眼泪打湿了她的肩膀,便是连阿爹也背过身流泪,那一刻纵然有些许怨恨也都消散了,她乖乖的跟着姑姑学规矩,因为吃得苦,又文静乖巧,恰逢太妃宫里要设小佛堂,掌事的姑姑见她安分,便荐了她过去。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接到了阿娘的消息,阿娘说家里情状越发好,让她不要惦念自己,又说长安城的姑娘都是一落地就存嫁妆,存个十几年也就将将好,她进宫的时候才八岁,等到二十五出宫家里替她存的嫁妆也就有十几年了,到时候出嫁比之长安城里的小娘子也就没什么差别了。

    等太妃薨逝了,她们这一行宫娥便被带到了皇后跟前,因着心里有了期盼面上便带出几分鲜活来,宇文皇后见她年幼但规矩学得好,性子也不吵闹,一双眼睛透着几分清亮,又问她姓名,听得教太妃取了阿奴,心头便是一软,刚巧圣人跟前缺一个打扫书房的娘子,便将她派了过去。

    谁料到她到圣人跟前还不足一年竟是遇见了这样百年难遇的劫难。

    “求求你,让奴去见郎君的首领,奴有话说。”身边的姐姐一个个仿佛货物一样被这些粗鲁的男人拖走又遍体鳞伤人事不省的回来,阿奴的脸上一块青一块紫看不出原本清秀的模样,再加上年纪小,每日的功夫除了在伙房看灶,便是躲开那些嘻哈大笑的北魏士兵去营地外被焚烧了剩下一片废墟的大佛寺照影泉打水,替这些暗自啜泣、一日比一日容色惨淡的女郎端水来揩拭身子。

    她虽然年幼却也知晓这些年长的姐姐身上留下的痕迹是什么,可她除了背着人悄悄的哭,旁的什么都做不了。又想起那日在大佛寺后山一众姐姐在一起唱《河广》,那领头的姐姐已经不堪折辱,身赴黄泉,阿奴原本想随着几个姐姐一道,可却被后者狠狠甩了几巴掌,她还记得对方抱着她低声哽咽,“……你还有家人等着,一定要活下去……”

    阿奴每日打水都要走一里多路,她牢牢记得几个姐姐交待的话,等脸上的青紫消下去又给自己几巴掌,脸上不曾消肿,瞧着便十分难看,再加上她分在伙房里头整日都是灰头土脸的,她见着这些光头的壮年男子都是远远躲开,因此好几日过去了也算是太平。

    近些日子天气越发寒冷,营房中要热水要的勤,她的空闲时间越发少,可是每日去照影泉打水是她唯一能替这些姐姐做的事儿,是以便是再疲惫也是她每日里必须要完成的事情。

    这日傍晚,阿奴照样摸出帐篷来,她往日都是绕路走,今日瞧着天色将要暗下来,咬咬牙想要抄近路从营房中穿过去,她这几日也渐渐熟悉这些蛮子的作息,这个时候他们应是在伙房用晚膳,自己走快些应当刚好能逼过去。

    等她汲了水从照影泉回来天色已经几乎暗下来,想着长安城中的爹娘,阿奴忍不住开始掉眼泪,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逃出去,也不知道这一世还有没有机会再与阿娘见一面。

    她一面想着心事也就没有注意到从旁路转出来的几个高大的北魏士兵,登时迎面撞上去,她本就生的小巧,手中拎着的木桶又沉,登时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泉水打湿了她的衣裳,露出少女纤柔的身段,仿若春日里从雪原上生长出来的小草,十足的柔软。

    “哟,瞧这丫头,身段挺好。”被她撞着的兵士原本勃然大怒,可一瞧见少女露出的一截小巧玲珑的手腕,心中的怒气便消了大半。

    “咱们上峰最喜欢这等幼芽子,只可惜脸瞧着丑了几分……”

    “秦人么,熄了灯,美的丑的还不是一个样!”旁边登时就是一阵哄笑。

    ……

    瞧着这些围上来人高马大的北魏士兵,纵然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可瞧着那一张张狰狞的脸阿奴不由吓的瑟瑟发抖,却不料她越是惊恐越是惹得这群士兵大笑不止。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将这小娘皮送过去。”有人凑近来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细细打量一番,顺手扯开少女的衣领在那白嫩的皮肤上摸一把。

    与宫里伺候贵人的宫娥不同,草原缺水,冬日又寒冷,这些北魏来的士卒习惯了整个冬天也不洗澡,闻着凑近的兵士身上熏人的汗味儿,阿奴几乎要吐出来,这一刻她忽然想到前几日咬舌自尽的姐姐,她们让她活下去,可是想要活着为什么这样艰难?

    不知从何处来的勇气,让她猛的张口狠狠咬下去。

    “贱人!”那北魏士兵大喝一声劈手朝她打过来。

    慌乱之中她胡乱撞了个方向便往外逃。

    章文能在宫里摸爬滚打许多年深的圣人信任,自是有他的手段,原本他是秉着多做多错的想法并不愿意多跟拓跋敢接触,可为了方便将圣人与柳泉送走,他少不得与拓跋敢结交,后者原本瞧他不顺眼,渐渐地也被他的手段折服,觉得这东秦的皇帝倒也算是个知情识趣的人,隐隐将对方视为朋友。

    这一日,一道用过伙房送来的晚膳,二人手谈一局之后,章文又道想要放身边人往长安采买些上好的纸笔,拓跋敢原本并不想答应,但一见章文提出派出去的是后来抓过来的两个太监,他就有几分意动,章文见状心中微微舒一口气,并不催促,反倒是道今夜月色清华朦胧可爱,邀他一道往院子外头走一走。

    拓跋敢见他并不执著,又想着他们近日往长安又推进了许多,等到了兵临城下,到时候拿这人换钱粮,如今对他好些也不错,便准了他身边的两个太监次日清晨离开。

    大佛寺教拓跋敢当日一把火烧了大半,如今溶溶月色之下也就照影泉周围还有几分景色可看,章文原本对大佛寺就熟悉,如今见拓跋敢同意了,心中缓缓舒了一口气,越发小意伺候,只引得他往此处赏景,只盼着这喜怒无常的大皇子明日醒来不要又改变了主意。

    因是在自家营地里,拓跋敢自信章文一行自是插翅难飞,是以并不令旁的太监作陪,两人只身便往照影泉走去,行不多时便听得前头喧闹。

    正是阿奴慌不择路中便撞到了两人跟前!

    “你们这是作甚?”听着手下的兵士吵闹,自觉治军还算严整的拓跋敢只觉得在章文跟前掉了面子,语气里便带了几分森冷。

    “回殿下,这小贱人惹了弟兄们,正要将她抓下去,如此冲撞了殿下还望殿下赎罪。”听出他语气冰冷,这一行人连忙跪下请罪。

    “不过一女娘子,也值得尔等大动干戈在营中喧闹?”拓跋敢负手而立,皱了皱眉,“自去领十军棍。”

    “喏。”跟着他的兵士都深知自家殿下的性子,一行嚣张的大汉登时仿若鹌鹑,可瞧着阿奴的眼神却越发冰冷,恨不能将她扒皮。

    “殿下自北地来,想来见过不少水流,却不知者照影泉原是京中一绝,如今落了雪,景致更是非凡。”章文自是将这些看在眼中,可他动了动嘴唇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如今他只求哄着拓跋敢高兴,省的他变了主意圣人又逃不出去。

    阿奴原本俯身在地,心里期盼着这说汉话的人能替她求情,若是落在那几个士兵手上,她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是不是会跟那些被带走了回来之后身体都冷掉的姐姐一样,只余满身狼藉?此时听得章文轻柔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只觉得整个人仿佛落在雪水中挣扎着的雏鸟,连翅膀都教人残忍的拔掉了,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正对上了章文清冷的眉眼,她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对方以往在宫中温和的样子,一时又是那些被玷污了自尽的姐姐的样子——这一刻心底忽然生出的憎恨仿佛利刃让她整个人都轻轻打颤。

    若是圣人不来大佛寺,是不是就不会遇见这些该死的北魏人?

    若是章文不假扮圣人带着她们往后山逃,她们是不是都能活下来?

    同样被俘虏,为什么她们要在生死线上挣扎,可眼前人却仍旧能活得很好?

    “——他不是圣人!不是陛下!”尖利的嗓音划破了清冷的夜色,仿佛丝帛被扯成两半,瞧着对方平和的脸上终于露出惊恐来,阿奴的眼泪忽然就从眼眶落了下来,她哀哀的伏在地面,身子微微的颤抖,“他不是圣人,不是陛下……不是陛下,他只是个太监,是陛下最器重的太监……”

    拓跋敢的神色猛的变了,他突然转过身子死死盯着章文,眼中锋锐仿若一匹孤狼,多么可笑啊,他竟将一个太监当成了座上宾,还将对方引为友人!

    “你们的陛下在哪儿?”拓跋敢猛的伸手掐住了章文的脖子,仿佛一条吐着性子的毒蛇,“孤的麾下万万竟还没有见识过太监是什么摸样?你说孤若是将你扒光了晒在营房里,是不是也能让孤的麾下涨涨见识?”

    作者有话要说:说一下为啥宇文皇后听见这个宫女的名字就心软,因为在古代,尤其是早期时候,父母疼爱子女很多都给子女取小名奴的,比如说刘裕,小名寄奴(当然刘裕的爹比较奇葩),冉魏的君主冉闵,小名棘奴;陈后主陈叔宝,小字黄奴;杨坚的父亲武元皇帝杨忠,小名奴奴;唐高宗李治,小名雉奴;辽圣宗耶律隆绪,小名文殊奴……然后小宫女年纪小,太妃给她取名阿奴,其实带着几分寄托的,宇文皇后也是后宫的人,她感同身受了

    讲真,这一章真的写了好久,写了删删了写,作为一个妹纸,讲真蠢作者对这章的内容有一种生理性的厌恶,但是剧情这个东西真的很重要,所以我还是写了(抱头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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