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四十七章 永夜(四)

    天机原本听得圣人谢世得消息一时心神俱震。

    跟历任天机多对东秦皇室心怀警惕大不相同, 她对圣人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孺慕之情。

    跟身边所有的娘子与郎君一样, 自记事起她便知自己是没有爹娘照应的孤儿。

    前一任天机是个严厉的娘子, 对她要求也甚是严格,她幼时尝尝惧怕对方, 但幼童天生便想要亲近父母,她对师父自然也是十分依赖,天长日久, 孩子纯真的依恋打动了那个看透世事的女子,这个女娘到底给了她母亲一样的庇佑。

    师傅病逝之时她还只是一个八岁大的女娃,那个女娘子将一生都献给了龙卫,唯独放不下自己手下的唯一的弟子, 是以拖着重病之躯带着她去见了圣人。

    那是她这一生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踏入长安皇城。

    在朱红色的宫墙中, 广厦千重,华宇无数,太液池边更有满树海棠飘飞如雨, 圣人抱着年幼得华阳公主坐在树下亲自教华阳识字念诗,言笑晏晏, 神情说不出的温柔, 仿佛连这三月间的海棠也为之失色。

    从长安回来不久,师傅病逝,她接任天机之位。

    六位同伴中她是最年幼的,而天机之责沉重如山,每日等待她的是数不清的课业需要完成。

    身边的同伴都怜惜她小小年纪失了师傅,经常陪伴在她身边, 可夜深人静的时候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她忍不住会想,若是她生在寻常人家,做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娃,会是什么样子?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她忽然想起圣人。想起圣人抱着年幼的华阳公主读书的模样,渐渐地在她心里,她开始想着若是她是圣人的女儿该多好?

    她的父亲是不是也会如圣人一般,在女儿年幼时候抱着女儿教她读书识字?

    在女儿渐渐长大的时候允许她不爱红妆爱武装?

    在女儿出嫁得时候为女儿修专门的府邸?

    在女儿所嫁非人的时候替女儿撑腰和离?

    ……

    龙卫虽然收缩了爪子,到底多年沉淀,仍旧有许多讯息流传在她手上,她看着纸页上轻描淡写的几句描述便道尽了圣人替几个公主所做的一切。

    她看了,记住了,也就痴了,一想着承载在薄薄一张纸背后为人父母的苦心,想着师傅沉疴在身仍旧要带她入宫,想要她能得天子多几分照拂,她哭过一场,暗地里着了魔一般将圣人当成自己的父亲。

    “郎君空闲时候倒是可以跟天同探讨洛书河图,可奴亦有一问,不知郎君可解否?”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虽然不如师傅洞察世事,但跟同伴朝夕相处,她又如何不知道身边的同伴对圣人是没有甚么情意的,而此时见一个个的与平陵御言语相和,面上露出敬服,心知他们接受了圣人选择平陵御做下一任龙卫的主人,不由生出几分怒意来。

    “还请天机娘子指教。”平陵御见她因获知噩耗红了眼眶,虽然失礼却也是性子软和之人,是以听得她语气带刺却不以为意,反倒宽和一笑。

    “邻县有一人为盗,缉捕张、王二郎,其一为盗,其一为民,盗者无真言,黎庶无假言,县令问张郎,‘汝二人必有一民?’,张郎答:‘否’,试问二郎何者为民?何者为盗?”天机常年需要在繁琐的消息中甄别出真伪,心下忖度这平陵御一介书生不通实务,虽被任命为刺史,但时间不长,未必能答得出她提出的问题,到时候看对方如何收场,想到此处不由微微弯起嘴角露出一个自矜的笑容。

    “张郎为盗,王郎为民。”几乎在她话音一落,平陵御便蔼声道。

    “郎君、郎君……怎么这样快就辨别出来?”天机不料自己的问题竟是叫平陵御一语道破,她的意图没有达成,再加上年纪小面皮薄,难免觉得面皮涨紫,什么面子也没有,登时“哇——”一声哭出来,钻进屋子再不肯出来。

    “好教郎君知道,天机年幼,教我们几个宠坏了,还望郎君见谅。”见天机哭着跑了,站在一旁矮矮胖胖,瞧着像个乡绅模样的天相上前拱手,“天相见过郎君。”

    “天机性子纯净,有赤子之心,御欣喜还来及。”平陵御笑眯眯的还礼,“郎君有师长之风,可惜御膝下只有三个弟子,不若郎君桃李无数。”

    “郎君的弟子与我等大不相同,然郎君能推荐蒋修小郎入青崖郎君门下,此等胸襟亦为我辈楷模。”天相说道此处捻了捻他下颌上留着的短须,在龙卫中他的确主要负责教导才入龙卫的新人,“听闻郎君为升平年间的解元,想来文辞通达非寻常人能及,小可虽然一介白衣,仍旧心慕读书人满腹诗书,闲暇时光少不得附庸风雅。再有郎君弟子蒋修少年英才,两篇诗赋名传天下,人人争诵,想来高足如此,郎君定也不凡——索性今日偶得一联,还请郎君指教。”

    “还请郎君出上联。”平陵御于文辞之道并不算出众,好在原主是个中高手,是以也不露怯。

    “还请郎君听好,此上联为:寄寓客家牢守寒窗空寂寞。”天相说着朝平陵御微微一笑,虽然他态度恭敬,语气里却带着几分挑衅,却原来这对子表面上形容落魄读书人寄宿店家贫苦凄凉前途迷茫,又伶仃一人好不凄楚,实则映射平陵御早年母丧父亡,父族凋零,母族欺凌,自己又身体孱弱中了解元都无法继续考下去,一则方才平陵御教天机丢了面子,他们都比天机年长看着小姑娘长大,虽然信服平陵御,但人有亲疏远近,自然还是稍微挑衅;二则回应平陵御近乎他们几乎知根知底,表示他们并非庸人。

    平陵御听他说完也不怒,他自是读懂对方话里未尽的含义,不过他受了圣人嘱托,自是要将龙卫抓在手中,若是一般的对子回复似乎也不能令他们心悦诚服,如此寻思片刻,抚掌笑道:“远避迷途退还达道赴逍遥。”

    这话一出众人一怔,平陵御话中一则指出他们先前跟着圣人却无半点贡献难怪圣人要将他们闲置,二则说明他有自信带着龙卫更上一层。

    “天梁拜见郎君。”见众人都一一愣住,站在角落身量消瘦高挑的男子慢吞吞走过来朝着平陵御拱手行礼:“郎君得知我等不过几日工夫便如此清晰,天梁叹服,往后郎君有甚么吩咐只管嘱托天梁,梁必不推却。再有,我等无姓以南斗星辰为名,天府年长,某添居第二,天相次之,天同再次之,天机最为年幼,郎君可唤某二郎。”

    “既如此,御便以排行相称。”平陵御从善如流,“不知御可通过几位考量?”

    “某等拜见主公。”七杀灵机一动俯身便叩首,几个年长的郎君和娘子相视而笑欣然下拜,天府则托着他们之前从平陵御处得来调动龙卫的扳指重新替他带上。

    “日后还望与诸位共同进退。”平陵御见他们心悦诚服登时笑了,但他绝口不提自己跟姬凛的打算,“不知如今帝陵驻军有多少?龙卫又有多少?”

    “原有三千驻军,实际上不过两千二百人,前几日听说北魏打过来,抽调回长安回防,说是抽调七成,实则除了三百八十个老弱病残倒是全都借机跑得干干净净。”天机哭过一场,用帕子净面又重新挽了头发,涂了胭脂,见五个同伴都认了主公,她虽有几分羞涩觉得自己丢了面子,但到底孩子心性,一听平陵御出口闻讯登时脱口而出,“至于龙卫,这些年不景气收缩了许多,如今在帝陵由七杀统帅统共三百人。”

    “御来帝陵虽是为了不负圣人嘱托,可还是指望着能过来搬救兵的。”平陵御沉声道,“也不知此时是什么时辰了,我带着阿乌过来时瞧见长安城中有人暗自投了拓跋敢,拓跋敢用兵奇险,只怕今夜便要乘乱攻城。”

    “主公还怕没什么援军么?青州兵马三日前就到了临樵,那里距长安城不过百十余里,算起来这会子也该到长安了。”天机自生来至今日大半辈子都是在这山腹中过活,原本圣人还在,她不免要关注长安几分,圣人不在,她也没什么在意的了。

    “圣人走前已知天下大乱就在眼前,他嘱托我教我护住几位殿下,如今兵荒马乱,贼寇入城,若是惊扰了三位殿下,百年之后到了地下,真是羞见陛下。”平陵御以手遮面。

    “陛下素来是慈父,只是乱军之中咱们未必寻得见几位殿下。”天机叹息一声,“我倒想着陛下去了,整座长安给他陪葬也是好的。”

    “这一回咱们相机救人,我寻思着三娘和六娘都是女娘子,事急从全,人多了反而坏事,我此番过来还带着阿乌,便由五郎领二三十个郎君与我跟阿乌一道,咱们趁乱入长安救人。”平陵御瞧了瞧眼前几个人,“还请诸位在此等候,等此番事了,我等平安回帝陵,再图以后。”

    “喏。”几人齐齐应答。

    “主公,刀剑无眼,还请先换上这身金丝软甲。”自平陵御定下主意,几人便忙碌开了,七杀起身换戎装,天相去点人马,天梁开库房盯着众人换甲胄,天同带着天机一道出去寻乌昶,天府则捧着一个黑檀木的匣子走过来。

    平陵御接过打开一看,那檀木匣子中盛放着一团金丝缠绕在一起的物件,瞧不出是甚么,他解下外头的鹤氅,由天府指导着穿上,这金丝软甲编织得极其细密,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穿在身上更是轻若无物,平陵御考虑到自己弱鸡样的身体还是穿上了。

    等他们准备好,天府引着他从地道中七拐八拐走出来,等在他跟前的便是一行三十人的着锁子甲的骑兵,七杀一身银甲头戴红缨笑的恣意,乌昶仍旧一身玄衣,仍旧黑着脸,见平陵御果然如身边聒噪的小子说的一样并无挂碍这才放下心来。

    “还请先生上马!”不等众人表示,乌昶从马背一跃而下走至平陵御身旁。

    “我也可以带先生。”七杀自觉身边黑面人简直煞风景。

    “阿乌与你不同,他所习便是万军中取敌首得功夫,这天下几乎没什么敌手。”平陵御翻身上马,见七杀面上多了几分颓唐,不由笑道,“若是五郎想带我,不若等闲暇时候你座下马匹再长大些,否则恐载不动咱们。”

    “喏。”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是逻辑判断和言语理解

    寄寓客家牢守寒窗空寂寞 这个对子好像是出自济公传奇 原来下联 远避迷途,退还莲迳返逍遥

    蠢作者因为剧情需要做了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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