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第四十八章 参商(五)

    “我在圣人临终前承诺过要护着几位殿下安康, 如今既然几位殿下平安, 那我们今夜寻个地方休息一下, 明日便启程往北走,算算日子再过不久就还是年关了。”平陵御沉默片刻, 低声道,“我离开长安前得众多友人相送,今夜纷乱, 竟不知他们是否安好,阿乌,七杀,你们随我一道, 虽不可露面, 好歹看看才能心安。”

    “诺。”见七杀想要出言劝阻,乌昶冲他点了点,他随着平陵御一路走来, 对这位郎君的性情倒也知晓几分,对方很能从善如流, 但一旦真的做了决定, 旁人也是很难说的动他的,左右还有自己看着郎君,仔细一点儿定不会令旁人发现郎君形迹。

    今夜是冬至,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灯笼,纵是主人离开了,仍旧替过往的行人照亮前行的道路。

    此时又下起了大雪, 雪花如席铺天盖地扑向地面,大火烧了许久,到这会儿教雪花慢慢浇头了渐渐熄灭,只余下些许的火星,在夜色中若有若无明明灭灭。

    空气里都是木头和人体烧焦了的味道,迎着风吹过来,灰烬弥散开,平陵御不由咳嗽了几声,他们三人都只披着斗篷,未带遮雪的油伞。

    “郎君。”乌昶伸手拍了拍他的背,见旁边一家伞铺子里门户微开,主人不在,七杀忙进门取了三把伞留下些许铜钱替主人家关上门。

    三人一人手执一把伞,天地寂然,大雪很快埋葬了空气里残留的大火烧过的痕迹,只剩下雪水扑灭了火星发出的轻微的声息。

    这回出来他们没有骑马,由七杀带着穿过断壁残垣,他们方才遇见谢端的地方倒是距离陈家的宅子最接近,平陵御便决定先过来。

    长安虽然有宵禁,往日仍旧有五成兵马司来往巡夜,惊醒沉睡的小犬鸣吠,又或者夜里小儿啼哭夫妻闲话……家中人声仍是不绝的,可此时他们过来竟是连一丝人气儿也没有。

    清漆桐油的大门前两个石狮子一雄一雌,被火熏得黑了大半个身子,再往前走,门户半开,只剩下大火之后的断壁残垣,还未进门便瞧见守在门口的仆役扑倒在地上,血从他身上流出来,一地都是血沫,应该是教人从背后一刀刺死了。

    “怎会这样?”乌昶在前,七杀断后,二人将平陵御护在中间,等踏入正门见到遍地横尸,血流成河的惨状,三人都呆住了。

    “从这般看来,该是有人从前门攻进来,直接动手,瞧着样子不像是军士动手倒像是身手利落的死士。”乌昶到底见多识广,他们又常年在边境与马贼交手,说道训练跟姬家军交手也算是频繁,战场上搏命,双方有护甲,断了对方行动力是第一,便是杀人,动作大开大合居多,如这样一刀毙命,刀刀只往要害的毕竟是少数。

    “今日是冬至,家家团聚,听闻世家大族中密道甚多,他们定然不会有事。”平陵御只觉得手足冰冷,额上也沁出层层细密的汗珠子。

    乌昶伸手扶住他,越发戒备,七杀也将手放在了腰间悬着的长剑上。

    三人穿过垂花门,沿着走廊往前走,到这里才隐隐显出抵抗的痕迹,越往后走倒下的人就越多,平陵御甚至还看到一个手上捏着糖糕还留头的小娘子。

    “这是灭门!”越是怒火中烧,平陵御面上越是平静,此时还不是悲恸的时候,有人借着拓拔敢攻城的时机做下这灭门的事宜,他们走了大半个宅子连一个活口也没遇上,手法缜密老道绝不是临时起意,可见是密谋已经。

    即是密谋已久,又如何知道拓拔敢就能千里奔袭直奔长安?

    “原本只猜测宇文家与北魏暗中有往来,却不知除却宇文家竟然还有人通敌!”进到正堂,见堂中布置,可见主人还在宴客,此时案几上酒脯果饌已冷,但黄铜雕花的锅子里汤仍旧咕咕沸腾。

    “郎君,找到陈家小郎了。”七杀护着平陵御在厅内察看,乌昶便先去了后院,他方才在天井中寻到了烧了一半被浇熄了的火把,应是有人准备放火,他不放心四下一查看,才发现躺在雪地里的人。

    “阿迅。”平陵御听见喊声忙快步跑过去,甚至连避雪的油纸伞都落下了。

    陈讯不知道自己在雪地里躺了有多久,眼前一片恍惚,他能感受到鲜血从身体流淌出来浸透了衣裳,几个时辰前他用沾了油星子的手污了兄长的衣裳,几个时辰之后他又用血浸透了,这一回只怕是怎么都洗不干净了吧。

    从黄昏至日落月升,这一生尽头就在眼前,可他怎么也不肯闭上眼眸。

    明明是娇惯着长大的少年,半年前还为能少看一卷书便冲着兄长撒娇,为了拿针刺了手指就咋咋呼呼的喊疼闹上半日……他从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也能坚持着不肯死去。

    真的好疼啊……铁器刺破皮肉,刺穿身体里最柔软的脏器——陈讯知道自己速来是文不成武不就,也就有几分口舌之利,可无论是阿娘还是兄长都不曾放弃他。

    兄长更为他邀请名师,拜在平陵先生麾下,学文不若霜降,学武比不上韩铮,可先生仍旧一视同仁对待他,教诲他做人的道理。

    所以这一回,在灭门之祸到来他才能勇敢的挡在兄长跟前,将他劈晕了,拜托薛海护着阿娘和兄长逃走。

    仰面躺在雪地上,冰冷的雪渐渐湮没了他的脸,层层浮雪渐渐在他眼睫上结出霜花,眼前一片暗沉,恍惚中依稀有人在说话。

    那是年幼时候,他躲在阁子里看书。

    锦官城外锦江水碧绿澄澈仿佛从大理国运来的翡翠。

    先民养蚕缫丝,织成的锦缎灿若烟霞,流光溢彩,名传天下。自东秦立国以来,陈家掌握制造局,更是潜心钻研,在祖宅的藏书楼中有不少相关的记载。

    陈讯年幼便对此兴致勃勃,瞧着府上的女娘子十指飞针,栩栩如生的图案便出现在布匹上。

    他那时年幼,便夸下海口要给府中纺织娘子绘从未见过的织锦纹样,左思右想又囿于面子不肯问询旁人,只得躲在书阁里自己翻书,听见父亲带人进来,他那时畏惧父亲如老鼠见猫,自是不肯教父亲瞧见他躲着看闲书,便躲在书架子后头。

    没记得父亲说了什么,只记着父亲带进来的人左手手腕内侧有一道青色的月牙。

    结果他年纪小躲着躲着自己便抱着书睡着了,阖府上下以为他走失了,闹得天翻地覆,最后在藏书阁里看见他,父亲勃然大怒抬手便打他,是兄长替他挨了一巴掌。

    那时候他就隐隐觉得父亲怕是不大喜欢他,又有什么关系了,他还有兄长和阿娘。

    因为不得父亲喜欢,他可以受父亲的冷淡。

    可他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父亲居然厌恶到要派人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兄长,杀了阿娘。

    为什么?明明,明明他们是这世间最亲近的人啊。

    他知晓自己拳脚功夫寻常,抓着剑与对方生死相斗,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计其数,可只要他能坚持多一刻,兄长和阿娘便能多抵挡一刻。

    直到对方的长剑贯穿了他的胸口,将他死死的钉在了地上,他拼尽全力扯下那人的衣袖,才看到对方手腕内侧一个小小的青色月牙。

    鲜血从伤口沁出来,很快被白雪冻住了,陈讯从来没有如现在这样觉得疲惫,他知道自己如果真的睡了,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

    可他不肯睡过去。

    他在等,等巡夜经过的五城兵马司,等有一个人愿意替他给不知是否平安的兄长和阿娘传一个口信,让他们小心那个冷心冷肺的男人。

    “郎君,在这里。”乌昶跟在平陵御身边也有一段日子了,在他眼中无论何时何地自己郎君总是君子湛湛然八风不动的样子,何曾见他这般不管不顾拔足狂奔的样子。

    “阿迅,醒醒。”平陵御在他身旁跪了下来,他仍旧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弟子的时候,梳着高马尾,身穿大红锦袍,得意洋洋意气风发的样子,可此时,对方躺在雪地里,身上插着一把黑色的长剑,面如金纸,身下白色的狐裘都叫鲜血染成了暗红。

    “……先生,小心,陈箴。”眼前所有的光影裹挟着过往所有的记忆幻化成一片流光溢彩的织锦,那样绚烂耀眼,正是他一直苦苦追寻的样子,而后随着身边熟悉的声音碎成无数流萤,先生,他真好啊,他居然等来了先生,“看,流萤。”

    平陵御原本在心底呼唤系统,他上回得到的强化身体的奖励还没有使用,如今,将奖励用在弟子身上不知道有没有用,系统接到他的指令,正在运算,此时听得陈讯提醒他小心陈箴,他正呆愣,又听得弟子说流萤,忙抬头一看。

    夜色渐渐褪去,可铅云密布,星月不见,只有无数雪花落在脸上跟眼泪混在一起,连最后一丝热度也不在。

    “阿迅,听话,别睡。”平陵御忽然生出一种巨大的恐慌来。

    “叮——目标失去信号,运算终止。”

    “阿讯?”

    平陵御的手慢慢的落在弟子被冰雪冻得失去了温度的脸颊上,因为主人已经失去了生机,仿佛也变成了这个院子里停留的一草一木,白雪落在他身上很快凝成了冰霜。

    “郎君。”乌昶举着伞替平陵御挡去了飞雪,后者轻轻伸手拂去凝在陈讯脸上的霜雪,白雪被他手的温度一热,化成冰冷的水一滴一滴从他指缝间落下,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少年郎再也不会兴致勃勃的站在他跟前笑着跟他说他最近又从何处寻得一匹好料子也给先生制衣裳了。

    “阿讯,阿讯走了……他还这样年轻。”平陵御无力的垂下头——他知道长安会动荡,预测到世家大族的野心,甚至他设想到也许有几分概率会使得长安城破百姓流亡——可是,为什么眼前的少年会死去?

    对时下的世家贵族来说,他们豢养着部曲私兵,一场兵祸不过是损失些许钱粮——在他的预想里,这一切很快就会平息,像春风吹过冰冷的雪原,然后生成出熹微的草木,很快便会生机勃勃。

    他忽然想起当日姬家被扣上谋逆之罪,他与姬凛讨论,二人都怀疑过陈箴的动机,那个男人真的狠心到如斯地步,连自己的血脉也不放过么?

    而当推测变成了真实,一场兵祸又会使得多少少年郎君像眼前的人一样死去?

    可是,他后悔么?

    不后悔的,就如同最初选择了姬凛一样,王室衰微,天下动荡,这些人,这些人宁可与外族合作,自断长城,也要满足自己的野心。

    他不否认一开始他还带着游戏的心理,可这一路过来,与姬凛相知相识,他努力想要跟姬凛并肩而行,与这个时代的人牵连越多,他就越发意识到生者不易。

    想要手握富贵,并没有错,可生民何辜?

    尤其这一回回来见到一具一具倒在道路两旁的百姓的尸体,焚烧之后一片焦土的房屋……这一切的一切都令他心神紊乱,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可如今听到天机说青州驻军早到却迟迟不入长安,眼睁睁瞧着弟子逝去,……他才真的想明白,他没有错,在这些利益至上的世家大族之中,为了族人的利益,连自己的血脉也可以牺牲,更何况是平凡的黎庶?

    他想要肃清寰宇,就只能杀出一条血路!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还想写一章,但是第一卷停留在这里觉得是合适了。补了大概几百字,开始勾勒第二卷,文里面冬日也该过去了。

    第二卷是大战之前的发育过程,还没想分卷名称叫什么,国破山河在,还是其他。

    这个文写到现在确实很冷清,留评的人寥寥无几,收藏更是惨淡到扑街,但是仍旧要坚定的写下去。

    源于年少时候的故事,有着想要写史书的野心,虽然越发觉得自己笔力难以驾驭,但不论怎么样都是很真诚的再写。

    感谢一直看到这章的你们。

    希望第二卷能是正真的爽文,2333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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