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永宁城离开的一天正是四月初五, 这一路行程隐蔽又要往颍川求贤, 姬凛不放心, 遂点了乌昶、燕祁领着十人小队做护卫,平陵御则带着天机另有两个出身南斗的娘子, 一个做厨娘、一个做针线娘子。
临行之前,他与空山提起拜师之事,愿教授对方算学, 空山果然面露犹疑,他倒不是舍不得师门,左右传承皆在他记忆中,他只是觉得自己一旦拜了平陵御为师, 与师兄唯一的联系也就断了。
平陵御见他挣扎着拿不定主意, 便只说做一个记名弟子,他仍旧是凤鸣观的观主,空山这时节没了纠结的意思, 迅速拜了先生。
平陵御要走,便将他托付给姬凛, 姬凛带着他去了军营, 他先前见过他沙盘推演的实力,刚好今年入营的新兵还未分队,便特地划拨出二十人至他麾下,权且看往后。
空山性子沉闷,他并不善于与旁人相处,但他天然喜欢军事, 听见姬凛的安排,虽然觉得往后要与许多人往来说话十分麻烦,但到底心中的渴盼压制住了这几分畏难,选择了听从姬凛的命令。
第一次军演,姬凛并不准备范围选的多大,点了殷平做红队,又点了柳絮做蓝队,自从去岁隆冬时节与拓跋敛结盟以来,他二人一正一副配合的相得益彰,如今见姬凛他们拆成了两方,一时都有几分目瞪口呆。
“你们日日相处,相比对彼此熟悉,正是要这样拆斗起来才能看出彼此的短处呢。”荀嘉笑眯眯的跟在姬凛身后,若非见到老先生眼中流露出的兴致高昂,柳絮觉得他这番话还是有几分说服力的,如今看来倒是看热闹的居多。
“这一回军演,便在讲武堂旁边的潜龙苑中,以赤水为界,自今夜子时起至明日朝阳初升止,抢先一方渡河者并取得对方帅旗者胜!”张朗朗声读出姬凛与众位将军一道制定下的军演规则,“参与军演第一场的双方士卒均着玄色衣裳,武器上涂有白色面粉,一旦在心口、腹部等要害处出现白色印记,视为殉国。”
“诺!”殷平和柳絮应声出列,朝着中军帐领了命令,各自转身整队,只等着夜幕降临军演开始。
经过几个月的休养生息,比之当初将将到晋州之时,如今沿着官道南下,沿途草木茂盛,种下的稼穑生长的正好。
这一回往汴京,平陵御先收到了宇文督的回信,后者只说父亲体态康健并无大碍,又说自己已经动身距离汴京不过数日距离。
“天机可曾看出什么?”平陵御随手将信件递给天机,心中却不由一叹,当初长安一别,彼此互为挚友,再相见之日,纵然还不到图穷匕见拔刀相对的那天,可往日坐在一起围炉夜话的日子只怕再也寻不见了。
“宇文刺史原本就身体康健。”天机接过信件一看,“先圣人与宇文皇后不睦,对宇文家也不甚喜欢,南斗很早便关注着他们,只是,不是说世家都重嫡长么?为什么宇文刺史还要送宇文侍郎入汴京选官呢?”
“我听元昭说过他们父子因严氏心有嫌隙,这一回宇文子桓冒着风险也要入汴京,只能说明他迫切的想要离开邕州。”平陵御沉思道,“天机可知是为何?”
“旁的更私密的消息不知道,不过半年前先帝还在的时候诸葛夫人频繁的召见许多世家亲朋,莫不是为了子桓公子的婚事?”天机撇撇嘴,“说来也奇怪,二公子子宴,他家的小娘子都是正该相看的时候,偏偏子宴公子被西楚来的高僧批了一个不宜早娶,宇文家的小娘子也半分相看的意思都没有。”
“没有足够的筹码,他又如何会轻易将子女的婚事许诺出去?”平陵御微微摇了摇头,“倒是找了许久,你们可有阿妙与阿冽的消息?”
“这两位奴想着他们若不是亡故了,便是藏匿了身份,否则为何一点儿消息也显露不出来,不单单是我们,就连玄翼军翻遍了晋州与长安也没有寻得半点儿踪迹。”说起来南斗与玄翼军职能有相似之处,以至于天机见着乌昶跟燕祁,暗地里总是想要一争高下。
“还好意思说道自己消息灵通呢。”燕祁闻言笑着打马靠过来,他们一行人轻装简行,燕祁与乌昶是护卫,平陵御与天机扮做兄妹,两个南斗的探子便是仆从。
“你们不也不知晓么。”往日在南斗,天机年幼又身份高,还从未有人与她拌过嘴,一时间反倒觉得颇为新奇,“不过也不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城破之日,小郎君与小娘子都因为担心大佛寺的姬尚书的安危,才出门求助的,小郎君尚不知晓求助何人,但小娘子是往陈家去了。”
“那你们可有陈家郎君的消息?”平陵御神色一动。
“郎君说得可是那个‘陈家玉郎’?”天机嘻嘻一笑:“他们倒是没有碰见乱军,不过遇见陈刺史雇来的杀手倒是真的。”
“陈箴果然心狠。”虽然早有推断,但真想摆在眼前的时候仍旧让人齿冷不已。
“陈家人不都是这样么?”天机漫不经心的敲着核桃,“说起陈家,郎君的外祖父可不就是陈家旁支的女婿么?他都能为了富贵贬妻为妾抛弃自己的发妻女儿迎娶陈家旁支,还在陈家的庇护下过的快快乐乐的,便能知晓他家血脉风起如此。如今郎君为刺史,尚且没空理会他,可您知道么?数月前,陈家便将令这庶女休夫,这说起来还是咱们大秦开天辟地头一回有女子这样硬气呢。”
“他落得如此地步也是咎由自取。”想起病逝的原主,平陵御微微阖下眼眸,一向温润的青年在这一刻显得锋锐如刀,说不出的冷酷。
“郎君可需要添一把火?”天机眨了眨眼睛,声音里透出一股冰冷,仿若冬日里落雨的夜晚,寒气一层一层的从她眼中漫出来,“总得教人知道得罪了郎君有怎样的后果。”
“我不会原谅他,也不会去对付他。”平陵御摇了摇头,“只要我一日是这晋州刺史,他活着一日便要受一日的折磨,他所谋求的富贵到头来可不是一场空么。”
“郎君到底心善。”天机撇了撇嘴。
“你如今提起陈家,我倒有一事要吩咐你。”平陵御淡淡一笑,对她的评语不置可否。
“还请郎君吩咐。”天机见他正色道不由也端正了身子。
“……我想你查一查姬尚书当初坠马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谋划?”这件事压在他心头许久,可他瞧着姬凛渐渐从丧父的痛苦之中缓解过来,便越发舍不得向他提起来,到了这时节吩咐天机亦是轻言细语,车马粼粼,连策马护卫在一旁的燕祁和乌昶都未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郎君怀疑是有人暗中谋划的?”天机神色一动。
“不过是有人形迹可疑罢了。”平陵御顿了顿,“当初姬尚书坠马之后便是有人诬告姬家谋反,幸而圣人新任才由翻案的可能,当初曾令我的弟子韩峥从侧门出去找阿讯求助,寻一幼童替代凔儿,为姬家留一丝血脉,可他回来便告诉我陈箴与妻儿冲突,慌慌忙忙的离开长安——若是他当时就知道北魏挥兵南下呢?”
“时隔不久,可到底兵荒马乱抹去了许多痕迹,便是调查,也未必能如郎君所愿。”说道自己专长之处,天机目光灼灼,灿若明星,只觉得仿若春花初绽,倒教人忽略她的容貌。
“陈箴虽然心狠,但陈家外强中干在九世家中居后位,他未必有这个能力真的能做到滴水不漏,我想让你查的也就是这幕后之人罢了。”马车行驶在官道上,随着水泥使用的普及,靠近永宁城周围的道路倒是显得十分平整,走得远了,官道上又成了往日修筑的土路,春雨过后,满路泥泞,连马儿腿上都沾上了许多。
“诺。”天机眼见有了挑战,整个人显得跃跃欲试。
“先生,今夜便在隆州驿站先歇息一宿如何?”等车马停下来,燕祁笑着请平陵御下车。
“好。”平陵御点了点头,这一回他们准备充分,便是马车里亦是铺着厚厚的狼皮褥子,坐了一天虽然觉得疲惫,但比之之前快马加鞭赶回长安已经好了许多。
春夏之时,最不缺吃食,掌勺的婆子使了碎银子与当地百姓换了新鲜的蔬果与肉食,晚膳便是香椿煎蛋、鸡丝卷、红烧野鸭、素炒荇菜、鱼头豆腐汤……食材都是取自当地,甚是新鲜,厨娘手艺好,香料不多,最大程度上保持了食材的原汁原味,入口极妙,平陵御忍不住多食了一晚。
“可要打赏,难得先生胃口大开。”燕祁见状笑道。
“先生若是喜欢,明日再准备些。”乌昶素来沉默寡言,但他先前护送着平陵御往长安走一遭,对他的身体也称得上十分了解,一段时日不见人长胖了些,倒是看着比去岁好了许多。
“那里有日日吃一样的道理。”天机听了便笑,“难怪郎君如此消瘦,你们这些个男儿自己吃的粗糙还带着郎君也吃的粗糙。”
“这可是大大得冤枉呢。”燕祁忙喊冤。
“你们且别嬉闹,明日改道先往颍川走,今夜可都早些休息才是呢。”平陵御在案几前将今日见闻记录下来,又找燕祁唤来飞鹰给姬凛送去。
“往日听人说《诗经》上有言,‘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 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奴还觉得这度日如年的情感十分腻歪,如今瞧见郎君如此,才晓得这世间到底有深情几许。”天机点燃了立在旁边的莲形铜灯,灯火煌煌,驱散了满室寂寂然。
隔着柴扉,能听见隔壁农家传来的笑声,在田地里忙碌一日,终于在夜里有功夫能一享天伦之乐。
“奴在年幼时候也曾十分期待这样的日子呢。”天机听得旁边热闹,良久不由轻声叹息道,这段时日跟白露在一起,她对圣人仍旧怀念,可再多的痛楚都会被时光所冲淡,往日觉得决不可忘却的执念,不过数月再回头一看,仿佛也成了衣裳上些许的尘埃,轻轻一佛也就散开了,“奴曾经想着阿爹的样子,应该就是如先皇一样。可后来想想,自己不过一介孤女,又哪里比得上几位公主?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普天之下的臣民可不都是天子的子民么?你视圣人为父,并没有什么错误。”燕祁见惯这丫头古灵精怪牙尖嘴利的样子,难得见她满面萧瑟,不由出言劝慰。
“燕小郎便是说好话,也不能改变奴对你们的看法。”天机教他这样一说忍不住“嗤嗤”笑出声来。
“夜深了,都歇了吧。”乌昶看他们拌了几句嘴,见平陵御面露疲惫,终于出言制止,他素日里好说话,板着脸的时候格外威严,燕祁与天机登时老实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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