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殿下、使君, 吉时要到了, 可要到正堂观礼?”李和从外头进来, 轻声道。
“平陵刺史可要一道?”小圣人站起身来迈步往前,才走了一步仿佛想起什么一般转过头朝着平陵御笑道。
“请陛下先行。”平陵御微笑道。
小圣人有几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这才走在前头, 还特意将背挺直了许多,也不知道怎的,对上平陵御温和的目光, 他便不由自主得将对方视为可以依赖仰仗的长辈,也不由自主得想要教对方瞧见他成长的痕迹。
“陛下很信任你,孤也是。”华阳长公主落后几步跟着平陵御并肩而行,两人穿过走廊, 见中庭中无人, 华阳长公主这才停下步子,“只是,孤不知道这份信任孤能保有多久?刺史, 又是否对得住孤的这份信任。”
一段时间不见,这个清冷的贵族少女身上多了一股杀伐果决的英气, 过去的少女仿若冷月下的梨花不染尘埃, 如今的她到底裹挟在这红尘深处成了深冬里凌冽的冰雪再难回到融融春日里。
“臣多谢陛下和殿下的信赖。”平陵御淡淡一笑,并不回应华阳长公主话语里的试探。
“可孤有时候却忍不住想孤到底能不能信任你?”华阳长公主微微弯了弯嘴角,想要露出一个恬静的微笑,“之前见姐姐写过一首诗,孤还记得其中两句,等闲变却故人心, 却道故人心易变,孤不知道如今信任你,到底是应该还是不应该,可是数百年前周王室衰微比之如今何等相似?刺史承诺的是保住住皇室血脉,可却没有承诺过一定要保留皇室的尊严——孤是不是可以认为,连您这样受过父皇恩情的臣子都没有信心来匡扶我大秦。”
“殿下,是臣无用。”平陵御语气一怔,他没有想到华阳长公主竟然是这样敏锐,从他的只言片语之中就明白了他的承诺有局限之处。
“孤身边跟着的宫人余容,原是母后身边的大宫女,当日母后往大佛寺她亦是在旁边侍候,眼睁睁瞧着母后殉国,九死一生逃出来给孤报信,孤才知道当日北魏大皇子一路能不惊动沿途关卡直接过来是因为他们跟邕州互相勾连,得了这个消息,孤不知如何是好,孤怕说出去,邕州掉头真的就反了,可暗中处置,邕州早已不听天子旨意,只好嘱咐余容谁也不许说,她是忠仆便自己吞了哑药——连血脉亲人都无法依靠,是孤着相了,竟然想从刺史这里得到准确的答复。”华阳长公主说道此处声音在微微的颤抖,良久她自嘲的笑了,“东秦九州,晋州新丧,青州才丢了面子,如今邕州称得上一家独大,孤就更不敢说,只能由这个消息沉甸甸压在孤的心上,——这一回按照皇姐的意思下旨召唤诸官,邕州来人是孤的表兄宇文督,可孤知道他与宇文刺史素来不和,他来必然是自己愿意来,甚至有可能是与邕州决裂了。”
“殿下是想拉拢子桓?”平陵御一怔,没想到华阳长公主什么都跟他说了。
他却不知华阳长公主自从余容哪里得了消息,心中对邕州就恨的咬牙切齿,若是旁人为了自己的野心也就罢了,做上位者若是才能与德行都不能令下属信服,被反噬背叛也怨不得人,偏这会子根子上竟然是母后一直都视作依赖的娘家,她信赖的舅舅,这比寻常人的背叛来的更狠也更激烈,让华阳长公主一想,便恨不得生啖其肉,可如今小圣人皇位不稳,他们所能倚仗的不过是周坚与那不足三万充当禁军的五城兵马司,有时候她忍不住想想,及时皇室真的委顿成尘,这江山也绝对不能交到宇文家手里。
“血脉姻亲,就宇文刺史这样的人,有什么是不能够被牺牲的?”华阳长公主冷笑一声,“孤不过只是想牵制他的步子罢了,可如今看来这天下半数世家都有自己的想法。”
“殿下有此意,何不居中调停?”平陵御淡淡道,“便是宇文刺史有此不臣之心,可如今定都汴京,他真的要打过来少不得要从蜀州、青州借道,殿下只要从中使得合纵连横之术,便可令诸州各自争斗起来。”
“哪里有这样容易的?这些世家有多少将我们还放在眼里的?”华阳长公主微微摇了摇头,这些日子方方面面的压迫逼得这个稚嫩的女子咬着牙一步一步将皇室扛在肩上,“前些日子孤才晓得,当初谢驸马拜在淮山书院院长蒋鸿名下,蒋山长有一女儿,与谢驸马原本有一段姻缘,却教父皇拆散了,听人私下里说蒋山长从族中收养了一个孩子,可他家中人丁寥落谁人不知——这孩子多半就是谢驸马与蒋山长家女娘子的骨肉——这消息孤知道了还不敢告诉姐姐,谢家当初敢这样隐瞒着,孤哪里还敢信他们?”
“殿下大概不知,臣幼年时候与蒋家姐姐也甚是亲近。”平陵御一怔,沉默片刻才道,“到底是造化弄人罢了,那孩子教拐子拐走了,后来机缘巧合教人救了,如今拜在齐放山长名下,殿下就当不知道此事吧,到底全了谢驸马与长安公主伉俪情深的名头。”
“是了,我倒忘了,刺史是当年平州乡试的头名。”华阳长公主一愣而后点了点头,“谢家想要驸马的名头,却辜负姐姐满腔深情,就连那蒋家娘子亦是无辜人。”
“蒋家姐姐若是泉下有知,必然感谢殿□□恤之意。”平陵御叹息一声,“这会子上京来,到还有一事,方才忘了跟陛下提。”
“刺史且说是什么事儿?”华阳长公主笑道,彼此都心知肚明,如今圣人年幼,皇室里头做主的便是这位年少的长公主。
“晋州原本有许多官员,可去岁动荡,不少人或是战死、或是投敌或是挂冠而去,留下许多职位空缺,如今晋州新政推行,到底人手不足。臣原本想着申请从朝中派过去,可长安一战许多同僚殉国,只怕连汴京城里也人手也不够,是以,臣想奏请陛下准许臣在晋州选官。”平陵御说道,仿佛不知道自己三言两语之间就想将晋州往后官员人事任命的权利拿到了手里。
“……孤答应你,到时候请陛下下旨便是。”华阳长公主沉默片刻,苦笑道,其实从她皇祖父开始,九州世家坐大已经是世人公认的,便是他们不同意,这些在一州深耕多年的世家大族亦是有办法让帝都派遣去的官员呆不下去,如今平陵御好歹请旨,算是给圣人面子上加了一层遮羞布罢了。
“臣多谢殿下。”平陵御朝着她拱手行礼。
“刺史不必多礼,只是往后朝中倚仗晋州还不在少数。”华阳长公主微微侧着身子避开他这一礼,皇室衰微,如此仰人鼻息的日子只是一个开始罢了。
“殿下熟读史书,先前说到周天子,殿下当知无论是春秋争霸还是战国厮杀,周天子虽大权旁落可到底仍旧是天下之主,臣读《春秋》时候便常常寻思,周之八百年,自然有其长存之道。”平陵御见得了自己想要的,倒也愿意投桃报李给华阳长公主指点迷津。
“阿姐、刺史,你们可要快些,莫要误了吉时。”华阳长公主还要细问,便见小圣人站在垂花门下朝他们招手,她来不及多想只将这话记住了。
等到了正厅,众人见小圣人进来纷纷行礼。
“今日都是来观小儿洗三礼的,诸位且坐,莫要耽误了吉时才是。”小圣人朗声道,由下仆引着到了观礼的座次上。
到了吉时,下仆端上一个瓷盆,里头盛着彩钱葱蒜等熬成的香汤,观礼的娘子们纷纷上前,准备将自己带的金银首饰等加入盆子里。
众人谦让一番,到底是金陵大长公主先添盆。
她历来富庶,与长安长公主也甚是亲密,便添了一堆金银锞子。
往后便是谢老夫人,她放入了一块羊脂白玉佩。
当年谢端在陛下垂询之时答应娶公主,她是瞧着蒋芳蕤长大的,心里偏爱,可到底抵不过儿子一意孤行,还因此大病一场,往后小夫妻两个膝下空落落,她越发难过,去岁得知长子有了血脉,蒋家也有后人,心病一去,也渐渐好了,谁曾想长子战死,多年前谢端进京前向她拜别,她托病不见,竟是母子永诀,如今长子不在,到底还有两个孩子,她这把老骨头便是拼了命也要看顾住这两个孩子。
再往下才是华阳长公主,她放入一把金镶玉的长命锁……等众人都添了盆,这才由做收生的老妪将孩子抱出来给他沐浴。
香汤水温热,可小孩儿生下来才三日还没经过这水,登时“哇哇”大哭起来。
“这声音洪亮,往后必然是个麒麟儿。”众人说着吉祥话,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喜悦,不论如何,在去岁一场劫难之后,新生命的降生总是能冲淡感伤,给人带来期盼。
“这孩子生的俊俏,竟取了爹娘长处来长。”谢老夫人等孩子洗完重新包好将他抱在怀中,细细端详,这才笑着说道,“可取名字了么?”
“殿下只替小公子取了个小名,叫思君,还说请老夫人给孩子取个大名。”琼莹浅浅一笑,再见时她头发已经梳起来已经做了姑姑打扮。长安一战流离千里,到底改变了她的想法,乱世之中有一天过一天,再不想着成婚嫁人,能好好守着殿下得几日清净日子她只觉得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
“思君这个小名好。”谢老夫人莞尔一笑,“老身虽是谢家妇,到底没什么文采,但今日来观礼的可有青崖先生的高足蒋小郎君,小郎君才高八斗、名传天下,不若给这孩子取个名字吧。”
蒋修站在众人中间,远远看着。
他名头虽大,可到底跟着齐放读书,并不经常露面,这时节谢老夫人一说,众人才意识到这一身白底绣青竹袍的少年竟然是名噪天下的蒋修,又见对方眉眼如玉,文质彬彬,倒也觉得不负这少年英才之名。
“我……”蒋修原本想要拒绝,可一想到这个孩子几乎与自己同病相怜,心头一软,登时正色道,“老夫人既然吩咐了,修焉有不从之礼?《诗经》有云,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不若便给他取名叫淇奥吧,希望他长大以后做个如淇奥歌颂这样的端方君子。”
作者有话要说:淇奥(音通玉),诗经里面赞美美男子的诗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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