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邕此言一出, 陈箴脸色骤然就变了。
若说九州世家里头他头一个厌恶的是姬家, 排在第二的便是宇文邕。
他的身世与宇文邕甚是相似, 可偏偏在泥淖里头,他只能借助姬家三娘子的本事一步步隐忍退让才能到今日, 可宇文邕却是实打实的在族人里头杀出一条血路来,他虽然年幼,但周围只要有人敢对着他们母子伸手的, 他必然要连皮带肉狠狠咬下一口来,哪怕自己亦是撞得鲜血淋漓!
心头的嫉妒就像是毒蛇日复一日的缠绕,往昔姬灿还在的时候在他心里第一个仇人自然是姬灿,只是到了如今姬灿不在了, 自己的脸皮仍旧被人丢在地上踩, 新仇旧恨涌上心来,陈箴望着宇文邕恨不得与对方同归于尽,只是他素来隐忍, 这时候握着酒杯的手都气的发颤,面上仍旧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
“某素来不喜欢宇文老儿装模作样, 不过这句话说得也算是入了某的心坎儿。”诸葛明月嗤嗤一笑, “某附言。”
“臣亦附言。”平陵御赶紧跟上。
“臣请陛下准宇文刺史所奏。”梁悯见平陵御表态了,登时跟着出列。
“长安一战,举国同哀,国丧家桑,痛不可言,臣亦请陛下准宇文刺史所奏!”谢竑声色沉痛, 只是语调平平,半点看不出他言语中流露出的悲哀,平陵御不由好奇的看了他一眼。
旁的州府来的并非是刺史本人,见大家几乎都一边倒的表态,纷纷附言。
“准奏。”一场宫宴开到这个地步,连小圣人也没了继续下去的意思,他借着要更衣,简单吩咐了李和几句,便匆匆离席了。
小圣人一走,在场的诸人顿时失了开口的欲望,诸葛明月与宇文邕分列上首,宇文邕测着头与臣属说着话,诸葛明月则盘腿而坐,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酒,赏着歌舞。
“此间歌舞靡靡,失之风骨。”看了几曲,诸葛明月淡淡一笑,他素来量浅,往日在青州有诸葛明珠长兄盯着,并不能喝得尽兴,今日赴宴,纵然有左右守着,到底不敢太过阻拦,他多饮了几杯,举着酒壶,便顺着乐声缓步步入中庭。
“使君醉了。”周围有宫人窃窃私语。
“某没醉!”诸葛明月斥道,三两步走到谈着琵琶的女乐跟前,顺手夺过琵琶,单足跪坐在地,将琵琶抱在怀里。
“说来也好笑,某记得上一回听诸葛州牧弹琵琶还是三十年前。”梁悯见平陵御惊讶的瞧着诸葛明月调弦,不由微微一笑,“当初的圣人宠爱先帝,先帝是幼子,与前头兄长年岁相差颇大,他一个人在宫里读书觉得无趣,圣人便在太学里请名师,九州各家的族学都各有所长,哪里比得上太学博采众家之长,索性许多家族便将家中适龄的子弟送到长安读书。”
“我竟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说法。”平陵御饶有兴趣。
他自来是自律得近乎无趣的人,前世之喝醉过一回,只觉得头疼欲裂,往后再不轻易沾酒,到了这一世,身子骨天生虚弱,更是滴酒不沾,这会子宴会上只是喝着蜜水。
“都是年轻气盛的少年人,那时候诸葛明月还是个翩翩美少年,他读书不如他长兄诸葛明珠,算是一群人里的末尾,更不说有什么文采,可只要去长安的乐坊,一群女乐自己出彩头都要宴请他,就是因为他这一首琵琶惊为天人罢了。”梁悯说起少年时候的事,嘴边不由露出一丝恬淡的微笑。
平陵御正要继续问下去,却听得场中“铮——”的一声,琵琶声铮铮,带着铿锵之气扑面而来。
平陵御坐在当场,一时间仿若深陷乱军之中,看两军以命相搏,疏而曲调拔高,激烈雄壮的琵琶声仿若一把利刃撕裂了空气里的粉饰太平。
“若是教燕王听见指不定有恨毒了他!”一曲弹毕,梁悯见平陵御还沉浸在琵琶声的余韵之中,不由笑道。
“哦?这里头还有什么缘故?”平陵御一怔。
“这曲子名叫《楚汉》,讲的原是前朝初年汉与楚争夺天下决战时候的情景。”梁悯笑道,“楚霸王在垓下兵败自刎,其妻虞氏原要拔剑自刎,不料竟是诊出身孕来,便在楚霸王的残军护送下西出函谷关,硬生生与北魏撕扯出一片领地来,这遗腹子便是西楚开国的皇帝,这只曲子在西楚是禁曲,当年西楚太子出使长安,他与诸葛明月为了红袖坊的柳大家大打出手,后来使臣要走,诸葛明月便在城楼上弹奏这首《楚汉》相送。”
“说什么呢?”诸葛明月弹完一曲,将那琵琶甩在女乐怀中,步伐踉跄的走过来,正听见梁悯与平陵御说起当初的往事,索性将手搭在二人肩上,只是他到底醉了,足下一个趔趄,登时栽倒在二人中间,摔了一跤,他也生气,顺势在二人座次中间躺下来,仰着头看着他二人道。
“御正听梁刺史说起当年诸葛州牧你少年时候的事情,御倒是心生羡慕,御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未有此酣畅淋漓的时候。”平陵御笑道。
“你这书生,瞧着竟不是那等迂腐之人,与某也算得上是脾性相投,改日某再下帖子约你喝酒!”诸葛明月微微抬手笑道。
“既如此,御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平陵御微微一笑。
“这平陵小儿好生无礼,竟是跟诸葛明月这等粗人同流合污。”江芳端着酒杯,煎宇文邕周围挤满了人过不去,平陵御、梁悯、诸葛明珠凑在一起,只得来寻陈箴说话。
原来在长安的时候,江芳因为姬家事便伤了颜面,等后来平陵御一步登天,教先帝拔擢为晋州刺史,他对世家子的嫉恨竟是全然转到平陵御身上来了,同样都是寻常人出身,凭什么平陵御便可一步登天,从一个田舍郎一跃而上成为守牧一方的刺史,而他辛辛苦苦钻营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替代林清成了正三品的御史大夫,可终究不得世家青眼,是以怀恨在心。
“黄口小儿一个,就是不知道往后他还有没有这样好的运道!”陈箴冷笑一声,今日宴会一过,他算是明白了,九州之中唯有他蜀州目前看来最是危急,他一面想着目光落在诸葛明月身上,幽深而残酷,既然旁人想要来抢夺他蜀州,那么就不要怪他先下手为强。
隔着太液池这头,华阳公主端坐上首,听着女眷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这一回九州来汴京朝贺小圣人登基,各州之主几乎都没有带家眷随行,来参加宫宴的女宾多数还是汴京城里的贵女。
“还未恭喜谢老夫人近日新添了一个孙儿。”说话的女娘子带着女冠,着一身青莲色的道袍,满头长发乌压压用莲花簪挽起来,周身竟是一点儿珠翠也无,“听说我那师弟还给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淇奥’?”
齐放晚来得女,对这个女儿亦是宠爱非常,只是有蒋芳蕤与谢端的事情在前头,汴京城里很长一段时间都只允许教小娘子们读女四书,就怕她们识了字,读了旁的杂书,反倒移了性情。
但齐放却不这样以为。
于他看来,这样的行为不啻于因噎废食。
蒋家娘子的悲剧说到底终究是蒋家人丁稀薄,纵然有满腹酸楚亦是无从可说,无人可靠,若是蒋家人丁繁盛,蒋鸿哪里又会担心自己早早撒手人寰女儿无人可依靠,等到女儿大了再慢慢挑选女婿,哪里就到这地步了。
其实私下里齐放也觉得这与老友当初收徒立下的非璞玉良才不入门墙的观念还是有一定的关系,若是他的徒弟多出几个,指不定给蒋芳蕤定下的就是旁的人。
是以对待自己唯一的女儿,他自然是百般宠爱,齐荇读书好,性子却天生有几分古怪,等到年岁渐长,瞧见了许多女子嫁人的悲剧,便不愿嫁人,齐放也由着她出家做了女冠,还将嫁妆交给她自由打理。
她虽然是做女冠,但也不是真的就钻研道经,万事不管,做一个方外人。
她不止出门访友,还在清流书院挂了一门课,教这些学子君子六艺之一的乐,一手箜篌堪称国手,甚至有一年夏日里她在清流书院里弹奏箜篌,还引得百鸟朝觐,只等着余音停歇许久了才四散开来。
齐荇性子虽然古怪,但为人却十分护短,蒋修小少年性子乖巧,身世又有这样大的波折在后头,她是家中最小的,如今得了个弟弟,只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夙愿终于得到了满足,对蒋修是事事关心。
前些日子听说他的启蒙师傅到了,齐荇便想要去看,只是对方如今是一方刺史,好歹教齐放拦住了,正好她陪着齐放去金陵访友,便错过了,昨夜刚刚回了汴京,一听得留在府中的下人说谢端与长安长公主的孩子出生,自家小师弟还上门去看,她哪里还忍得住,只觉得谢家欺人太甚,一时怒发冲冠,登时便想要打上门去。
好在左右知晓她的性子,好不容易劝住了,今日一早听说华阳长公主举办宫宴,给自己也递了帖子,便兴冲冲的准备入宫,当面跟谢家对峙。
“齐家娘子,您是方外之人,不曾想还有什么小师弟?”坐在谢老夫人身边的女郎是谢家孙辈唯一的女郎谢九娘。
谢老夫人三个儿子,谢端尚了公主,谢竑孤身一人欲要求仙问道,只有谢家三郎谢靖资质最为普通,也就如寻常人一样按部就班的娶妻生子,膝下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儿女双全,日子倒也过得愉快。
因他资质寻常,两个儿子反倒如当年的谢端、谢竑一样天资卓绝,他自知自己才智平平,妻子也是没有什么见识的寻常妇人,便将两个儿子都送到谢竑膝下,听从谢竑的教导。
当初谢端的事情一出,前任刺史因病而亡,老人临终之前还念念不往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长子竟然为了家族做出这样背信弃义的事情来,说到底还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无能,才将家族的担子都压在了谢端身上。
等他溘然长逝,谢家族学里的又重新整顿了一番,谢靖的两个儿子由谢竑照顾,唯一的女儿便由谢老夫人亲自教导。
谢老夫人先头是不愿的,倒不是不疼爱孙女,只是因着丈夫病故、谢端与长安长公主膝下空旷、谢竑宁死不肯成婚而操心不止,等这的将谢九娘养在身边,日子久了,她倒是真心疼爱这个小姑娘,担心谢九娘教人哄骗了去,她忍住羞愧之意,将当年的事情掰开揉碎了讲给谢九娘听。
这会子宫宴上,一听齐荇开口,谢九娘登时就明白对方意有所指,登时甜甜一笑,“长安一战,大伯殊死御敌,淇奥能平安出生,想必也是告慰伯父在天之灵;且家中添丁,总是欢喜之事,祖母先头白发人送黑发人,已是肝肠寸断,如今得见堂弟,也是平复祖母一番慈母心肠。”
“我前些日子随着阿爹去金陵访友,路上瞧见一桩奇事,今日少不得说给大家听听。”谢九娘一番话不仅点出谢端为国战死,便是个人身上有瑕疵也是瑕不掩瑜,又动之以情,点出谢老夫人满腔慈心,若是旁人只怕就罢了,但齐荇却不为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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