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并非伽蓝寺的大集之日, 平陵御领着天机慢吞吞朝着山门走, 两边仍旧有零星的庶民带着自家生产的吃食、绣品等在两旁叫卖。
四月里将将入夏, 天气还不算炎热,大部分百姓都躲在两旁的树荫下避暑, 只有一个少年郎用柳条编成了帽子守在摊子边上。
“小郎,你这编的帽子值几钱?瞧着倒十分有意思呢。”天机是个活泼的性子,她在两边摊子上看了看, 没看上心仪之物,一抬头便朝着带着柳条编帽,她往日长年守在南斗总坛,那里不缺乏珍宝, 对世间的了解只在于书本上, 跟着平陵御之后,这才有机会见识这些,自然觉得什么都有趣。
“就是在河边柳树摘得枝叶, 编起来也很快,村里人都会, 不值当几个钱。”摊主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 闻言有些腼腆得开口,平州是谢家治下,谢家笃信儒学,治下百姓富庶,知礼节、识荣辱,对待客人也彬彬有礼。
“那你还会编其他的么?”天机好奇的问。
“家中阿翁会用竹子编鸟兽, 仆手艺逊色于阿翁,只会编一些器皿罢了。”少年郎有几分羞涩,他在私塾中也读过几日书,将男女有别刻在心底,这时候见问话的是女郎,不由垂下眼不敢细看。
天机顺着他的摊子看过去,上头果然摆着用竹条编制的器皿,有大口的瓮、小一点儿的箩筐、以及竹扇之类的,她便顺手买来,交给下仆们想等着回去,自己便拿了一个竹扇握在手上。
“你在这里选着,我先入伽蓝寺一观,呆会儿在大雄宝殿汇合。”平陵御见她如孩童一般挑挑拣拣,不由笑道。
“郎君自去,不必理会奴。”天机以扇遮面笑道。
平陵御点点头,迈步往寺内走去。
今日华阳公主来上香,她是微服出来,寺里并未专门清场,平陵御沿着山门往里走,不时瞧见素衣白袍的僧人在两边种植的菩提树下打坐观想。
素日来伽蓝寺拜佛、观赏、凭吊的客人也很多,寺里的沙弥们便想了一个主意,教人在岔路口标了路牌,倒是跟后世景点有些相似。
伽蓝寺是佛教场所,寺内天然有三宝,一是历代高僧圆寂之后留下的舍利塔;二是文人墨客来此拜访后雕刻的碑林;三则是伽蓝寺后山珞珈山上开凿出的石窟,自本朝初年传承至今,三百余年来,僧人们遵照伽蓝寺第一任主持的吩咐,继续在石窟上雕刻佛像,至今有上万尊。
平陵御一面走,一面细看,这些佛像大小不一,大的有长十丈,小的不赢一寸,笔法或古朴、或浑圆,细细一看自有一番味道。
他驻足看了一会儿子,这才绕过佛窟便往碑林去,才转过山脚便见在自己前头见到了一身青袍的中年郎君,那郎君驻足在入目处的石碑前,负手而立,闭眸沉思,身量颀长,风姿隽爽,湛湛然有君子之风。
平陵御见其装束又忖度其年纪,料想眼前人必是自己这一回受华阳长公主所托需细细打量的人——并州姜家名士姜衡,他略一思忖,不由加重了脚步。
那青袍人听到声音,扭头来看,见着平陵御不由轻声笑道,“郎君也是来赏碑林的?”
“御并非是来赏碑林的,不过故地重游罢了。”平陵御摇了摇头,随着在东秦呆的时间越久,他越发觉得自己与原主本就是一个人,那些记忆里曾经模糊的片段,在他重回平州之后变得越发鲜活,随着回忆鲜活起来的还有曾经遗留的情感。
他还记得年幼时候跟着蒋鸿读书的光景,如今想来不觉历历在目。
自来科举都看重笔墨,一笔好字总是能引得考官青睐几分。
蒋鸿并非那等迂腐的先生,除了教平陵御临帖,还带着他游览先人遗迹,观各色书法大家之作,领略书法之美,笔墨之道总是触类旁通,集百家所长而后各成一体,在落笔时,小小的孩童有了追赶前人笔墨的念头下笔之时自然便格外有毅力,便是教蒋鸿吩咐每日五十页的大字也不着急,反而沉下心来写。
伽蓝寺的碑林历史悠久,落笔古朴,且平州自来常出书法大家,蒋鸿便常常带着膝下两个弟子并女儿一道往伽蓝寺临摹。
蒋鸿在妻子早逝之后便向佛门寻求安慰,是以精通佛法,这伽蓝寺佛窟之中的上万尊佛像,他都能将其一一辨认出来,还能给弟子讲述相关的佛经故事。
平陵御原先跟着天机一道还未有什么,此时姜衡提起来,古人已逝,他顿然觉得满心萧索。
“郎君竟熟知这碑林石刻?”姜衡来了兴趣。
“此地碑林从大秦建国开始便有,郎君先头看的一块便是当初伽蓝寺首任方丈所书,笔法古拙劲正,风格质朴浑圆,有佛祖拈花一笑的风范。”平陵御定了定心神,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朝着姜衡笑道,“本朝开国高祖胞弟便是这伽蓝寺的首任方丈,听闻二者因理念不同,分别走上不同的济世之路,往后多年都不得见,直到天下平定。”
“哦?那这一块呢?”姜衡听他一讲顿时来了兴趣。
平陵御本生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如今忆起旧时光景,果然对碑林里头的石刻如数家珍,他又有后世的见解,自己也是爱书法之人,此时谈起来,果然如数家珍、头头是道。
姜衡钻研书法多年,此时听得他的见解,顿时如醍醐灌顶,恨不得即刻寻纸笔来写与之较量一番。
“不知郎君高姓大名?仆乃并州姜衡。”世人爱美,便是姜衡也不例外,瞧见平陵御霞姿月韵、气度非凡,不由动了主动结识的念头,只是他到底是纵横寰宇的名士,终究自持身份,可等着平陵御带他将这伽蓝寺逛过一遍,对方博学雅致,他登时起了结忘年之交的念头,不由笑道。。
“原是姜驸马,在下晋州平陵御。”平陵御淡淡一笑,拱手行礼。
“竟是平陵刺史?”姜衡朗声长笑道,“往日听人说起刺史风姿,衡心生爱慕,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驸马过奖,不过是先皇不弃,御才有机会一展所长。”平陵御笑道。
“先皇仙逝,举国同悲,九州动荡,为天下黎民之苦。”姜衡叹息一声,“且如今朝中牛鬼蛇神不少,圣人年幼,无可仰仗,见之令人心痛不已。”
东秦诸子百家都有所保留,他学得还是儒家之道,虽是做一名名士,当中也是存着不与兄弟争夺家主之位的意思,心头未尝不想着报销朝廷,这一回先皇过世,他与妻子南下,等到了汴京,入城见着小圣人,对方是妻子的幼弟,与他膝下幼子年岁相仿,姜衡见他孤零零一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只是他到底是外臣,且旷达多年,于朝中并不相熟,听得宇文家与诸葛家跋扈之事,他心头沉痛,可姜家虽为九州世家,但手中并无兵权,所学一道,竟在经商之上,便是有匡扶社稷的心思,也没有对应的实力,这会子瞧着平陵御,又听得对方感念先皇恩德,不由心生希望,想要有人助小圣人一臂之力。
“圣人年幼,尚未亲政,朝中同僚各有所想,可到底还算稳得住,如今缺的是天子之师。”平陵御沉声道,“天子所为,当是万民之表率,圣人年幼,正是需要师长的时候,若是师长贤德,圣人往后便是尧舜禹汤;可师长若是奸邪小人,撺掇圣人行诡谲奢靡之事,便是天生圣人也未必成不了桀纣。”
“原本先皇是属意林御史做东宫之师,不料林御史殉国,小圣人仓皇登位,皇室南下,痛极!痛极!”姜衡说道此处不由愤慨道。
“驸马是天子姻亲,为并州名士,又有满腹经纶,不知可想过为天子师?”平陵御沉默半晌再次开口。
“刺史说衡?”姜衡一愣。
“先生可是遵从儒家之道?沿袭孔圣人之学说?”平陵御正色道。
“衡自六岁其便读圣人所述,至今三十多年,日夜不断,如今忝有些许心得。”姜衡谦逊得说道。
“去岁御还是一介草芥之人,曾有幸蒙先帝召见得入宫廷,与当今圣人有一面之缘。”平陵御轻声说道,“彼时,小圣人读《列子》中记载《两小儿辩日》,便问询于臣,何时日距离人远近,其聪慧思辨可见一斑——圣人是良才璞玉,需良师雕刻。”
“刺史既然与圣人相熟,为何不留下来教导圣人?”姜衡沉默片刻,不得不说他被平陵御说动了心。
“御不是不曾想过,为天子师,乃名垂千古,后世史官笔法必有记载。”平陵御浅浅一笑,“可是御并非饱读诗书的大儒,侥幸得中举人,连进士都不是,实在是才疏学浅,恐耽误了圣人;且御有自知之明,比之照本宣科,御更愿意驻守晋州,为百姓做些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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