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到了平州后, 便跟着青崖先生读书。
青崖先生与妻子膝下仅有一女, 早年夫妻二人游历天下, 采寻风物,探寻金石字画, 有老子遗风,到了后来渐渐年迈,便在淮山书院任教, 青崖先生性子爽朗旷达,夫人卫氏性子冲淡平和,在淮山书院教授书法课程。
蒋修是故人之后,又天生文采斐然, 性子纯然带着几分痴性, 他是青崖先生的关门弟子,年纪稚幼,青崖先生与卫夫人都知晓他的身世, 少不得多疼爱几分,蒋修虽然幼年经历坎坷, 可天生便是个磊落之人, 心性纯澈又敏锐,他感受到青崖先生与卫夫人对他好,他便十二分的回报回去,自家女儿梳头做了女冠,打定主意不肯再嫁,一来二去, 卫夫人便越发将他亲孙儿来看。
卫夫人当年也是瞧着蒋芳蕤长大的,斯人已逝,如今能看着她的孩子长大,可不就是如同瞧着自己的后辈么?她深狠谢端当年做了负心人,对待蒋修的教养便越发严格,即怕他学着谢端做那等负心人,又怕他性子纯善教有心思的女子欺负了去。
是以蒋修素日除了跟青崖先生读书,闲暇时候还有这卫夫人教他人情往来,她并未教他许多繁杂的人事,只是与他说令他到旁人家做客的时候,若是瞧着旁人家的女娘子,不许抬眼看。
——蒋修的身份在平州世家中算是公开的秘密,他身后有淮山书院、谢家、晋州平陵刺史,更妙的是家中若是有女儿,嫁过去便能当家,这样的条件足够教许多家中是年岁相仿的娘子的人家动心了。
“一别数月,元娘瞧着竟是长高了许多。”平陵御瞧她带着仆从相迎,小姑娘当初在长安是瞧着还有几分羞怯,如今落落大方,也不知这几个月经历了什么,竟是有些脱胎换骨的变化,登时转头冲宇文督笑道。
“毓儿来见过平陵刺史。”宇文督闻言笑着冲女儿招招手。
“爹爹一早便盼着刺史过来。”宇文毓闻言落落大方得走过来。
“我听子桓说,你近来在读史,今日上门我带了一卷早年时候批注过的《春秋》,命手下人抄了一份留档,这一份便送给你,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女郎子合该知道些兴衰荣辱,往后再遇世事,便能宠辱不惊。”平陵御语重心长得说道。
“毓儿谢刺史教诲。”宇文毓敛衽行礼,高高兴兴的收下来。
这些日子宇文督赋闲在家,空闲时候便教宇文毓读书,经史子集、百家之言,他都愿意给女儿讲讲,宇文毓年幼丧母心思敏锐,严蕊去世后他在外任官,瞧见女儿便想起亡妻,心中难过,便将宇文毓留在雍州呆了几年,诸葛氏虽然心疼宇文毓丧母,但因着丈夫并不喜这个儿媳,只打发下人看顾宇文毓,并没有亲自照顾。
这世间总是不缺那等又坏又蠢的人。
因着他带女儿回来得突然,乳娘是另外招的,这娘子最初瞧着谨慎,渐渐的见主家不重视,对上小姑娘便生出轻慢来,宇文家家大业大,她又是孙辈第一个孩子,纵使长辈们不分太多心思,可该有的份例都是有的。
那会子宇文毓不过一两岁的女娃,乳娘照顾不经心,旁的姑娘正是养出一身小奶膘的时候,等她两岁多一点儿,宇文督因公事回邕州,瞧见女儿瘦小羸弱的样子,纵是有泪不轻弹的男儿也忍不住抱着女儿失声痛哭。
他无法怨恨自己的父母,处理了贪婪的仆人之后带着女儿离开,从那之后无论公事在忙,他都将宇文毓带在身边,最开始这孩子瞧着他都有些惧怕,不敢亲近,到了今日这样能自拿主意,宇文督瞧在眼里看在心底,只觉得越发高兴。
“咱们先在我宅子里用过午食,再慢慢往山上走,这时节芍药开得正好呢。”午食布置在宇文督正厅后面宽大的走廊上,邕州靠近西楚,西域来的吃食经过西楚的庖厨发扬光大之后再传入邕州,当中一道“羌煮貊炙”尤其出众,这一回宇文督宴请平陵御,主菜便是这两道,旁的配菜多是应季的蔬食。
宇文督的宅子里主人就宇文督与宇文毓两个,客人便是平陵御与蒋修,但主人好客,准备的食物十分充足。
平陵御走近一看,“羌煮”像极了后世的水煮羊头,不过端上案几的是煮好后片下来的鹿肉,浇了酱汁,而“貊炙”则类似后世的烤全羊,他们到的时候,院子里燃着火,整只小羊羔被开膛破肚塞满香料,那庖厨正用清酒混合蜂蜜涂上去,还未走到近处,便闻到一阵诱人的香味。
一行人用过午食,宇文督领着他们从后门出,那里正对着上山的小路。
“我往日住在书院中,这还是第一回从这条路往上走。”蒋修原本还有几分拘谨,可他与宇文毓原本便相熟,席间宇文督与平陵御说起小圣人到底拗不过臣子执意怀疑蜀州刺史有通敌之嫌,下令彻查,圣旨已经从宫中发出,他原本对这些事儿便不大敏感,倒是宇文毓近来在学新诗,两人能说道一块儿去。
“哥哥在清流书院跟着齐山长读书,素日里都学些什么?”宇文毓有几分好奇。
“先生说我如今基础已有,便不拘着我具体读什么书,只每旬写两篇文章,作读书后的所思所想,近日来我正读《庄子》,庄子于梦中梦蝶,醒来后发出感慨不知自身是蝶还是人,先生说这是庄子‘齐物’的想法,概因庄子齐一物事万物,是以物与我并不差别,故是蝶非蝶。”蒋修皱了皱眉头,“我却觉得,人若是能变成蝴蝶,以蝴蝶之身,探查山川草木,该是怎样的奇妙。”
“哥哥说的有趣,只是在我瞧来,是蝴蝶不是蝴蝶又如何,只要是我,便尽够了。”小姑娘想了想,微微皱了皱眉头。
平陵御在一旁与宇文督说话,多少还是分了些心思在两个小人儿身上,这会子听得宇文毓这一句话,蓦然想起前些日子困扰着自己究竟是谁的想法,不料今日竟是教小姑娘一声喝破,无论他是穿越而来的人,还是记起三世记忆的平陵御,他总是他,这便够了,想到这里平陵御不由微微一笑,豁然开朗。
“说的好!”几人闻言抬头,见转过山坳处,长发束起,头戴莲花冠,身穿白色直裾长袍的女子正在汲水,见众人过来,她慢悠悠的将木桶放在一旁,拍拍手站直了身子笑道,“余尝以为庄生梦蝶,来庄生之幸,以一己之身见蝴蝶幽微之美,而蝴蝶梦庄生,见庄生之宏大而自身之微小,蝴蝶恐觉得不幸。今日得小娘子一言,方觉以自身撺掇旁人的想法,何其荒谬无知,小娘子这番言语当得为我师。”
“齐师姐。”蒋修见她,登时笑眯眯站直了身子拱手行礼。
“无量寿福,齐荇见过二位。”不等平陵御开口,齐荇便笑盈盈与众人行礼,她眉眼凌厉,气质疏阔,仿若天高云淡的秋日里肃杀的秋风,“平陵刺史未见过我,我是阿修的师姐,如今忝为方外人士,道号青莲。”
“青莲道长。”平陵御还礼,青崖先生夫妇名声在外,齐荇是他们膝下的老来女,平陵御往日并未听过她的名声,直到蒋修拜在齐放名下,他这才了解,知晓对方早已出家,在燕回山半山的道观修行,偶尔往淮山书院授课,只是传言中这女子性子古怪,今日一见,平陵御倒觉得对方有几分他第一世里洒脱的哲学系同僚的气质。
“宇文郎君。”齐荇转头朝着宇文督拱手行礼道,语气淡淡的。
“齐道长。”宇文督神色也十分冷淡。
齐荇性子有些古怪,她恃才傲物,寻常人难得入她的眼,唯一瞧着还算顺眼的便是严蕊,严蕊性子温柔通透,齐荇自幼便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她不耐烦与寻常小女子为伍,但严蕊偏能理解她包容她的特立独行,与她做朋友于齐荇而言是十分愉悦的事情。
严蕊当年嫁给宇文督她便是万分不赞同,有蒋芳蕤的例子在前头,齐荇瞧着这些个世家子便觉得他们伪善,十个里九个都是靠不住的。
严蕊幼年也是在淮山书院里读书的,她性子虽然柔和,却十分有主见,对世事也有格外的洞察,齐荇往往与她坐而论道,无论是诸子百家还是针砭时政,严蕊都言之有物,她绝不是寻常后宅里以夫为天的女子。
但宇文家的当家夫人诸葛氏却是这样的女子,齐荇十分担心严蕊嫁过去之后与公婆相处并不融洽——齐荇自己虽然一早便打定主意不嫁人,但是她见过许多人家的女子,出嫁之后,奉养公婆,教养儿女,与公婆、族人相处的时间远远超过与丈夫相处。
严蕊又是个体弱的,平素最是劳心,后头连疾医都吩咐她,静心保养,连书卷都不可多看,她这才从淮山书院退学了,照齐荇的看法,无论是宇文家还是诸葛家都是家大业大、诸事繁杂,宇文督又是继承宗业的嫡长子,他的妻子需是能掌管一族的宗妇,齐荇从不否认严蕊的才干,但对方的身子委实不适合,是以便是他二人情谊甚笃,她也笃定宇文督也非良配。
作者有话要说:敲黑板,划重点——文中主角吃鹿肉在现在不提倡
看文的小伙伴请跟我念,禁食野味
羌煮-齐民要术里也有记载
齐荇的观点,庄周梦为蝴蝶,庄周之幸也;蝴蝶梦为庄周,蝴蝶之不幸也——引用自清人张潮写的《幽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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