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沈京初不想嫁人。
毕竟京中的贵家子弟,基本上都被她揍了个遍。
门户匹配的同龄男子,莫说是让她看得上眼的了,就是能让她忍住不下手去揍的,都没几个。
仅剩的那几个没打过的,不是残废,就是病患。
沈京初没动手,是觉得打人家不公道。
但是很明显,这个最深的噩梦,随着成年的日期临近,正在向她一点点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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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这般的深宅大院,上次像这般人齐齐地站在院子里的时候,还是死了人的大事。
别说是家里最好事的姨娘柳菡萏了,就连是一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寡嫂晋语娟都难得站在了院子里,在院子外细听着里头的动静。
终于,家里的客送走了,沈海钟出来了。
当朝宰相一出门,只见自家人满满站了一院子,跟家里出了大事似的如临大敌地望着他,不由得问道:“你们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他说着,四下探了一眼,问道:“京初呢?”
柳菡萏阴阳怪气地说道:“你那个宝贝女儿啊,还不知道在哪棵树上爬呢,人家姑娘出嫁的年纪,她在树上掏鸟蛋……”
晋语娟听见这话说得难听,微微垂了眸子,淡声解释道:“京初只是去摘树上的风筝。”
晋语娟是沈家长子的妻子,奈何长公子死得早,刚一过门就守了寡。
她生的美,琴棋书画都通,性子温柔又寡淡,虽然极少管家里的闲事,但是说话的态度十分坚定,柳菡立刻不吭声了。
沈海钟显然高兴得不得了,以前他但凡听说沈京初又闯祸,必然要发怒,可是这次他却兴致冲冲地说道:“我去找初儿,我有大好事要告诉她!”
他说着,丢下一头雾水的众人,大步向后院走去。
院子里几个人议论着:
“国舅爷这等的显赫亲自登门,难道是要为他家小公子求亲了?”
柳菡萏冷笑一声:“那野丫头,要不是仗着她娘快死了,圣上怜惜她,谁乐意娶她。”
晋语娟本来是寡言少语的人,此刻抬起那双眼睛看了柳菡萏一眼,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生的美,这般欲言又止的一望,所有人都埋怨地盯着柳菡萏看了。
柳菡萏说归说,还是要赶到后院去看看情况。
沈海钟一到后院,只见沈京初蹬了鞋,穿着白袜子踩在沈家那棵百年大树梢头上,正伸手去够树上的风筝。
沈海钟见那树梢头细得很,慌忙说道:“你爬那么高做什么,摔下来怎么办?风筝别要了,快下来!”
沈京初说道:“这风筝是嫂嫂亲自给我画的,我一定要拿回来。”
沈海钟说道:“你要是乖乖下来,我跟你说个好消息,保准你高兴。”
他一说好消息,沈京初登时浑身一僵,几乎凝固地看着她爹。
沈京初心里清楚,她爹才没有什么好消息。
沈海钟第一次说好消息,是给沈京初的长兄定亲成功。
那时所有人都知道,她大哥那病,日子不多了。
果然,晋语娟一过门就守了寡,这哪里是出嫁,分明是守丧。
他第二次说好消息,是把沈京初的大姐嫁给平远王爷赵启平。
赵启平那个人,在战场上杀了不少人,现在被皇帝夺了兵符,软禁在京城里,脾气躁得很,一得了机会就打老婆,沈京初每次见姐姐,一贯温柔懂事的姐姐都是脸上浓妆盖着伤痕,袖子里藏着淤青。
而这,是他第三次说好消息了。
兜兜转转,终于轮到沈京初了。
沈京初当场一个哆嗦,站在树梢上,忽然双手捂住了头,惊恐地大叫道:“我不听,我不要听的你好消息!”
沈海钟见她站在树上本来就危险,现在忽然双手松了树干,慌忙道:“你快下来!”
柳菡萏看热闹不嫌事大,在后面凉飕飕说道:“可真的是好消息呢,国舅爷来提亲了。”
沈京初虽然捂着耳朵,却听得清楚,一时间大惊:“给谁提亲,他家那个小公子,手上还沾着好几条人命呢!”
沈海钟急道:“不是他家那个混账,是替皇后娘娘说亲来的,是为太子!皇后娘娘说了,只要咱家点了头,就去向皇上求亲!一国储君做你未来夫婿,你可高兴了?好了,快下来!”
沈京初愣愣得看着他爹,半晌,蓦地,忽然死死抱住树干,说道:“我不嫁!”
沈海钟被她急得团团转,急道:“胡说!”
沈京初个子小,她虽然从小生得漂亮,个子却生得矮,在沈家一贯是体积最小的一个姑娘,常年被她那个纨绔弟弟嘲笑长得像是个布偶娃娃,别人拎起来就能走。
然而,就是这位个子小小的布偶娃娃,在树干上扯着嗓子又洪亮地喊了一声:“我不嫁!”
一贯斯文温和沈海钟被她这个态度气到了,怒声说道:“混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你说不嫁就不嫁的!”
沈京初抱着树干说道:“我不嫁,我在家里陪嫂嫂,我就只喜欢嫂嫂!”
柳菡萏凉飕飕地说道:“你嫂嫂是寡妇,你也想当寡妇?”
晋语娟毫不动容,只是优雅从容地站着。
这人世上的闲言恶语她听得多了,早已经淡了。
沈京初大叫道:“好!那就权当我是个寡妇了!我未来夫君死了,我给他守寡,给他守一辈子寡!”
忠孝两全的沈海钟被她这话气得一口气喘不上来,只能指着她哆哆嗦嗦地骂道:
“你……你这逆女,你闭嘴!”
沈京初立刻道:“对,我忤逆!爹爹你去圣上面前告我个忤逆,到时候我自己上断头台,不连累别人!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扛!”
沈海钟气得在地上抄棍子:“你这小兔崽子是想气死我……”
沈京初说道:“爹你打我吧,你打死我了,就不用去告我忤逆了!咱家就又是忠孝两全的沈家了!”
柳菡萏见她父女两个吵架,顺便在一边添把火,说道:
“京初呀,你也别说不乐意,当日三春游园的时候太子为你作诗,还念给你听,你一直望着他痴痴地笑,佳话都传下来了,怎么就又不嫁了呢?”
沈京初委屈地死死抱着树干,说道:“他牙缝那么大,我看见他就想笑,我看见爹抄鸡毛掸子还想笑呢,我难道也要嫁给爹吗?”
沈海钟一个文人,秋风萧瑟里手里倒拎着一根枯树干,气得浑身哆嗦:“你你你……你还敢妄议天家龙子相貌……”
沈京初抱着树干,呜呜咽咽地说道:
“爹,太子娶我回去是想要我和他举案齐眉的,可是他牙缝那么大,我看见他就想笑,我就不严肃,我不严肃我还怎么带小孩,万一以后我把未来龙孙带坏了,把他也养成个不严肃的昏君,我不就成千古罪人了吗?我还是死了清静,省得以后史册写我祸国殃民……”
堂堂一国宰辅,忠孝两全的沈丞相,被亲女儿气得喘不上气来,两眼一黑就厥过去了。
沈海钟被人扶着,虚弱无力地喘着粗气,有气无力地问道:“你嫁不嫁?”
沈京初抱着树干哭:“爹,咱沈家忠义两全,世代忠良,不能出我这个妖妃。我不嫁,我要成全沈家,我给列祖列宗尽节算了……”
沈海钟好不容易气缓过来,被她这一气,又差点厥过去。
沈海钟被她气得紧了,索性伸手一直那棵树,说道:“好!你不是尽节吗?你不下来,我把这棵树烧了,我看你还下不下来!”
沈京初抹着眼泪说道:“好!烧就烧!爹你千万记得我是为了沈家的忠良死的!”
见两方争执不下,这火马上就要真的烧起来了,晋语娟说道:“京初,你下来和你父亲好好说话。”
沈京初抱着树干越哭越动情:“爹,我都是为了你好,我都是为了你的仕途和国运万民,我命里带煞,我万一把一国储君克死了,那国家怎么办,人民怎么办啊爹……”
晋语娟声音温柔,轻声说道:“你若真是这般死了,你病重的母亲要怎么办呢?”
沈京初一怔,擦擦眼泪,低着头不吭声了。
晋语娟一顺着她的思路,柔声说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现在是要尽忠,还是要尽孝?”
沈京初抽抽鼻子,想起娘亲的好,只得哽咽道:“尽、尽孝。”
晋语娟如同哄个半岁孩童似的,站在树下仰着头,柔声说道:“既然这样,快下来吧。”
沈京初爬得实在是太高了,她挂在树上,忐忑地低头朝下面看了看。
晋语娟叹息一声:“孝子又害怕了?”
她说着,张开双臂,对着树上的沈京初说道:“不要害怕,你慢慢爬下来,要是抓不住了跌下来,嫂嫂接着你。”
只见沈京初慢吞吞地,像只爬虫似的一点一点从树上往下挪,蹭得一身锦缎全是树皮碎屑。
她马上快要爬下来的时候手一滑,吓得树下一干人等立刻拥了上去。
还是晋语娟手稳,把沈京初稳稳抱在怀里。
就算是下来了,沈京初还要讷讷地说道:“爹,打平家贼还缺兵勇,要不让我去吧,我学过武,我没准还能给咱家报血海深仇呢。”
平家乃是一处占山为王的土匪,可谓是手足相残的虎狼窝,世代生下来的孩子就没有不能打仗用兵的,自□□建国到如今已经有足足三代,就那么几座山,至今竟然都没打下来。
沈家世代忠良,早不知道为平叛死了多少人。
在皇帝看来,那里无非是一处作乱的土匪,比起各路诸侯,或许不是什么更大的麻烦。
可是于沈家,却是血海深仇。
沈海钟听她这种时候还敢搬仇人出来说事,气得抬手就想揍她,恨恨说道:“我偏偏怎么生了你这个孽障。”
沈京初立刻两眼一亮,说道:“爹,我这等孽障岂能为太子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你要不把我送去土匪窝里平乱,没准我还能把平家贼百年基业搅黄了呢!”
沈海钟气得正要大吼,然而他刚一发怒,立刻血气倒涌,当场两眼一黑,直挺挺地仰着身子摔了下去。
他扑通落地一声响,简直平地里响起一声惊雷。
他一倒,姨娘柳菡萏立刻冲了过来,扑在沈海钟身边就大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不忘一边指着沈京初说道:
“你这不孝的逆种,你要是真的把你亲生的老子气死了,你满意了,你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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