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要是此行没来西蜀,沈京初怕是永远见不到她那位威严又学术的父亲,在几个土匪面前吓得双腿发软的模样。
在沈京初的记忆里,父亲一直是说一是一,家里的奴仆乃至他的妻妾儿女,都没有人敢反驳他一句话。
他读圣人书,谈忠孝节义,每天都用各种大道理和条条框框要求他的儿女和家人。
沈京初一直以为他的腰板是文人骨气,永远也压不弯的。
可是沈京初没想到,仅仅是几个开玩笑的土匪,就把她那位身居宰辅的父亲吓成这幅模样了。
沈海钟显然很怕平楚山,自从下了马车开始就一直死死贴在沈京初旁边,这倒不像个父亲带着女儿了,反倒像个孩童依恋父母。
这种感觉真是奇怪。
沈京初想,出发之前,她这位父亲还把她锁在家里,让她跪祠堂,拿戒尺打她手心。
不许她做这个,嫌她做了那个,生怕她又丢了他的人。
而现在,他苍老,恐惧,卑弱又茫然,把他念的圣贤书忘了个干净。
眼看平家的兵寨越来越近了。
沈京初知道平楚山是个力大无脑的蠢货,可是很明显,平家九位其他首领可不是。
年轻一辈里最负盛名的无非是平含烟和平谷雪。
平含烟性子洒脱,狡猾善变。
她像是一只狐狸,艳丽又狡猾,是身手最好的刺客。
而平谷雪,是个病秧子。
人人都喊她厉鬼,从未有活人见过她的模样。
她似乎从不露面,从不亲自杀人。
同时,也从未失手。
至于其他人,沈京初只是草草听过一个名字,还没听过事迹。
沈海钟还未进蜀山便已经露了怯,要是被九位首领同时审视,还不知道他会怎么样。
眼看兵寨就在眼前,沈京初拦住了沈海钟,压低声音对他说道:“父亲,你累了。”
沈海钟死死挨着她,眼睛警惕又害怕地看向四周,辩解道:“我没有。”
沈海钟的手紧紧抓着沈京初的袖子,十指像是钩子一样死死勾住沈京初的衣角。
这哪里是她昔日里那个严厉又强势的父亲,简直像是个未长大的孩童。
沈京初说道:“你假装病重昏倒,我替你送圣上书信,你不要再往前走了,你看和好?”
沈海钟说道:“我不累!”
他艰难地挪动着步伐,向兵寨走去,底气不足地昂着头颅:
“我是一国使臣,我若是不亲自踏入这里,到时候史书嘲笑我,我岂不成了文人之耻?”
沈京初看着他昂着那颗薄弱的头颅,这一刻恍然意识到,她那个可悲的父亲啊,怕是真的怕,但是他比死更怕的,是他刻进骨子里的羞耻。
沈京初看着他哆嗦着走路又强自支撑那副模样,已经都能想到他走进寨子会被吓成什么模样了。
他若是不强自装出这份文人风骨,他大约还不会丢人丢到这等境界吧。
沈京初跟着他走进兵寨,又走进大堂。
显然,沈京初他们在路上耽搁的功夫里,平家九位首领已经等了不少时间了,面上都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
沈京初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平谷雪,她坐在大厅的正中央,九把椅子最中间的位置,眼神阴鸷,身穿一身黑衣,只是看起来压根不似传言中吓人。
沈京初心想,她就算是个恶鬼,那也是个眉眼动人的恶鬼。
但是令沈京初没有想到的是,平谷雪坐在轮椅上,竟然是个残废。
沈京初四下环顾,平家可谓虎狼窝,满地都是高大强壮的士兵,杀人如麻的壮士,骨肉相残的子弟,而就在这群人中间,平谷雪一个双腿残疾的弱女子,竟然能作为一山之首。
虽然她的眼神阴鸷又可怕,沈京初还是对她肃然起敬。
自从沈京初走进去以后,眼睛一直盯在平谷雪身上,就连一直审视沈海钟的平谷雪也察觉到不对,阴沉沉地看了沈京初两眼。
这时,角落里忽然响起一个甜美的声音来。
声音虽然甜美,嘴里的话却毒辣得很:“蜀山的路把大丞相的腿压垮了,不然它们为什么抖个不停呢?你说是不是呀?”
沈京初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个漂亮乖巧的女孩,坐在九位首领最末尾处,正把怀里的死猫举起来,对着那只猫的尸体自言自语。
女孩说完话,抬起头,发现沈京初正盯着她看,忽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在死猫的耳边轻声耳语着:“怪小姐在盯着我看。”
这大概就是平家年纪最小的首领平沉欢,听说十几岁的时候便疯魔了,诡异难测,手段恶毒可怕,虽然生得漂亮又精致,胸膛里塞着一颗浸满剧毒的心。
这时,平谷雪忽然冷冰冰地说道:“蜀山多年没招代过使臣了。要是招待不周,还请两位见谅。”
沈京初四下环视一周,发现压根没有给他们留坐的地方,言下之意,就是让他们站着。
沈海钟终于端端正正站着了,他傲然立着,对平谷雪说道:“我奉圣上之命,来送……来送……”
他话说到这里,脸色忽然一白,伸手在袖子里掏了掏,显然什么都没掏到。
沈京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这个爹啊……
沈海钟慌乱地在他袖子里找了又找,始终没能找到那封书信,一时间方寸大乱,脸色惨白。
平谷雪本来还皱着眉看着他们二人,显然将他们当做是强劲的对手,可是沈海钟的方寸一乱,她忽得轻蔑地冷笑了一声,眼睛不屑地看着沈海钟,仿佛看着一个笑话。
平沉欢忽然兴奋又尖锐地叫了一声:“傻丞相把皇帝的信丢啦!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尖锐又刺耳,沈海钟当即就是一哆嗦。
平谷雪那双阴沉的眼睛盯着沈海钟望了一会儿之后,忽然转向他身边的沈京初。
那双眼睛用露骨的眼神把沈京初上下打量一遭,很明显,这一番打量之后评价并不高,颇为讽刺地说道:“这就是你为之放弃了太子头颅的那个女孩?”
平含烟坐在她身边,听到她这一声嘲讽,转头看向沈京初,无奈地哭笑一声:“我能怎么办呢?她说的都对,我也只好放弃了。”
沈京初忽然注意到,平含烟这位顶级刺客的头上,竟然颇为醒目地用她那昔日最珍爱的粉色小簪子束着头发。
这童稚的首饰,戴在满手鲜血的刺客头上,显得有点突兀,又有点病态。
平谷雪显然丝毫没注意到这一点,她只是颇为轻蔑地说道:“这世上若是有人想用花言巧语动摇你的意志,你就该早早把她那舌头割下来才是。”
平含烟眼角露出笑意来,她看着沈京初,轻声说道:“可是我偏偏舍不得,那可怎么办呢?”
她那眼神,仿佛在打量着一个未经人发觉的珍宝似的。
就在这时,沈海钟的书信终于找到了,他清了清嗓子,郑重捧着书信的模样,像个滑稽的小丑。
他捧着那圣上的亲笔书信,等着有人上前来取,可是明显没人把他当一回事,都笑着看着他那副模样。
沈京初无奈地替父亲拿过了那封信,走上前去,递给了平谷雪。
沈京初想,平谷雪毕竟残疾,站都站不起来,让她下座拿信未免太为难她了点。
她走进平谷雪的时候,好奇地看着平谷雪的模样,她真的好想知道,一个弱女子,又身有残疾,到底怎么才能压住这满山的土匪。
平谷雪脸色阴沉地接过了沈京初手里的书信,蓦地怪笑一声,问道:“你不怕我?”
沈京初纳闷地看着她,奇怪地说道:“你生得蛮好看的,我为什么要怕你?”
平谷雪说道:“在这里,你若是敢再花言巧语,我就割了你的舌头;你要是眉目传情,向人献惑,我就挖了你的眼睛,你听明白了吗?”
沈京初茫然看着平谷雪,不太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
平谷雪见她靠得近,又站着不走,立刻心生警惕,问道:“你又想做什么?”
沈京初看着她那副警戒的模样,半晌,说道:“平姑娘,你要是想割人舌头就直接割,想挖人眼睛就挖,你找借口做什么……”
她甚至还好心地拍了拍平谷雪的肩膀,安慰她道:“喜欢挖人眼睛没什么好害羞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爱好,虽然你的特别了一点,但是你不用藏着掖着,我理解你的。”
平谷雪:???
平含烟听着她们两个人对话,蓦地笑了出来,说道:“怪我。”
她笑吟吟地说道:“不好意思,我为了找个理由圆谎,把你讲成一个擅长魅惑人心的小狐狸精,阿雪怕你迷惑她,才这么吓唬你。”
平谷雪:……
沈京初恍然大悟。
她起初以为平含烟和平谷雪关系并不好,可是现在看来,所有人都恭恭敬敬管平谷雪叫大当家,唯独平含烟一个喊她阿雪,两个人应该是很亲密的。
也难怪平含烟说什么平谷雪都会信了。
平谷雪阴沉沉地说道:“滚下去。”
沈京初见她虽然凶得很,动不动就浑身是刺,但是却是一个好上当的小孩,立刻心生怜悯,好言好语对她说道:“你不要怕,我不是狐狸精,我不会蛊惑人的。”
平含烟一个没忍住,捂着嘴偷笑出声。
平谷雪勃然大怒,厉声道:
“滚下去!”
她这一怒,满院登时一片死寂,谁也不敢吭声,就连平含烟都不敢笑了。
平沉欢抱着她的死猫尸体,害怕地缩在椅子上,不知道嘟嘟囔囔说了些什么。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扑通一声。
沈京初回头一看,发现她那位“文人风骨”且惊惧交错的父亲,大约是过度劳累,又骤然受惊,整个昏过去了。
沈京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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