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惜将骨笛藏在了花树下。
她用素白的手挖出一个浅浅的坑洞,将骨笛置于其中。
月轮的脚步声渐渐地近了。
“不要过来!”沉惜来不及掩埋,只得出声阻止。
小童茫然地站在拐角处,声音飘忽着问:“仙子,怎么了?”
沉惜道:“无事……你过来吧。”
是她魔怔了。这骨笛不过是一件平平无奇的物件,若是大费周章地遮掩倒反而奇怪了。
月轮便看见她家清雅出尘的仙子毫无形象地半蹲在地上刨土。
月轮:咋回事啊?
她抱着一捧流光粲然的花团,踌躇着站在原地不敢靠近。
沉惜直起身,转头问:“有何事?”
她目光却停在月轮手里的花团上。
“是花神送来的?”
月轮偷觑着她波澜不惊的神情,总算是找到了沉惜仙子的影子。她心中一松,点点头笑着说道:“是啊,辞玉神君说上次您提过的……都在这之中了。”
沉惜垂眸看那花团,伸手接过。
她的手上还沾着些许泥土。柔软纯白的花瓣被反复揉捏,那深色的泥土也被涂抹在花瓣上。
沉惜一语不发地将那花瓣扯碎。花瓣化作清风,从她指尖溜走了。
小童月轮被吓了一跳。
“仙、仙子……”她颤声问,“可是……魔尊那里出了什么变故?”
沉惜摇摇头,莞尔道:“尊上待我还是同从前一样好,只是我自己心里难受罢了。”
月轮伸手想要去捕那清风,可她终究力有不逮,只得怅然任由那清风逃逸了。
“你喜欢的话,这些就都给你了。”沉惜突然说道。
她从凌乱的花团中择出仅剩的一朵完好的,插进月轮的发髻中。
月轮连忙推辞道:“仙子,这可是辞玉神君的百年修为……月、月轮受不得!”
沉惜看了她一眼,道:“拿着便是。”
她说完,回身捡起了坑中的骨笛,便往自己的宫殿里走。
月轮瞧着那骨笛,做工也不算精致。
笛身染着灰,放在平日里仙子是看也不会看一眼的。
怎么今日就宝贝起来了?
“仙子、仙子,您等等我呀!”月轮却又突然想起来辞玉神君的嘱咐,连忙追上去道,“辞玉神君说陛下近来频频在朝会时发火——叫您小心莫要触了他的眉头!”
沉惜已经半只脚踏进了宫殿,面容沉在宫殿的阴影里,喜怒不辨。
她问道:“花神可有说过陛下因何动怒?”
月轮哒哒地跑过来,答道:“好像还是因为那个御景仙君之事……”
沉惜想起来,御景仙君才来仙界时天帝便因此动过一回怒,她劝解了好久这才勉强平息。
这事十分蹊跷。魔尊都知道上古剑尊之神魂是对抗魔族的神兵利器,天帝又岂会不知?
若天帝知晓,他又何必因此动怒?
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我知道了,陛下来时叫我便是。”沉惜说完,径直走进屋中。
那骨笛化作一道流光被她收入袖中。
仙人本就会些袖里乾坤的法术……也是她一时魔怔,才想起什么葬笛的仪式。
葬什么葬,自己偷偷留着当念想不好吗?
*
天帝这次并没有来找沉惜。
御前司仪的少亓神君前来传天帝令,问她近来是否安好。
少亓双手插在袖子里,笑眯眯地道:“仙子,别来无恙啊。”
他一挥手,袖中抖落珍奇无数。月轮毫无负担地熟练收起。
少亓神君眼见着月轮将珍宝收得干干净净的,这才道:“小小礼物,不成敬意。一别许久,仙子比之从前又更美了。”
沉惜坐在花架上,闻言站起身来,含笑道:“神君谬赞。”
少亓神君相貌儒雅风流,在女仙中亦有不少追求者。
沉惜却从没同他说过什么暧昧的话。
少亓神君玩得开,在魔界、人界都有不少姘头……且他心思又多,长袖善舞的。同他交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把自己搭进去。
倒是花神辞玉那老婆娘,一心一意搭在少亓身上,至今血本无归。
沉惜收了少亓的宝物,笑容渐渐真挚。
她道:“今日神君亲至我这洞府,想必是有要事相商吧?”
少亓赞道:“仙子好眼力。”
沉惜微笑着应了。
辞玉无缘无故给她送修为,想必就是为了少亓的事。这女人虽然做事不厚道,可对少亓确实一心一意。
沉惜既然敢收两人的礼,便有胆量包住此事。
少亓沉默片刻,忽然俯身下拜。
他的脊背沉沉地压下,令沉惜莫名感到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
“请仙子救我!”少亓道。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沉惜看不清他的神情。
沉惜连忙扶他起身,问道:“神君有何烦恼,不如直说。沉惜若是能帮到您,自然在所不辞。”
她的手始终与少亓隔着一线距离。
少亓并不在意这个,缓缓起身后擦了擦那并不存在的泪水,动容道:“小神没看错仙子。”
原来少亓日日侍奉在天帝御前,便肉眼可见地看着天帝的脾气越来越差,对侍奉的仙人动辄打骂。
天帝生来就是天界之主,受万仙朝拜。他那脾性说得好听是无欲无求,不好听便是铁石心肠。冷心冷情,从来都是不会为外物所扰的。
沉惜的地位也就是在得了天帝青眼后才猛地拔高的。
可自打御景仙君升仙以来,天帝却越来越喜怒无常了。
然后就在这个节点,少亓从天宫门口经过,信手挥了一道讯息给八重天的某个女神君……他的讯息化作流光,正好撞到了天宫门口悬着的剑“景”。
还从上面打落了一块不小的碎片。
沉惜听完,默了默。
委婉如她也不得不道:“神君糊涂。”
这少亓神君平日里看也是个聪明的,怎么偏偏管不住那根东西……一定要在天宫门口同女神君勾勾搭搭呢?
天界上层的知情者谁不是对那位上古剑尊及有关之事讳莫如深?龙有逆鳞,触之必死。知道天帝厌恶御景还偏偏去触他的霉头,岂不是自个儿都不想活了?
这样说起来沉惜确实很有胆色。须知她可从来不避着御景仙君的。反倒大大咧咧地越走越近。
若非如此,少亓神君也不会来向沉惜求救。他面上已是一片后悔之色。只听他悒郁道:“小神如何不知此事荒唐……可事已至此,小仙别无他法……”
“还请仙子救我!”
少亓俯身再拜。
沉惜沉吟许久。
少亓从袖中取出一个淡白色的晶体。
“这是……”沉惜只瞧了一眼,便认出那物事。
“此乃小神千年灵力结晶,承蒙仙子不弃,便赠此物与仙子。万望仙子助我躲过此劫。”
若是从前的沉惜,恐怕此时已开始反复推脱……再逼不得已收下了。
可……她从魔界走了一遭,早就明白这灵力于她不过是揠苗助长,虽可抵一时之用,长远来看却会损坏她的道基。
沉惜若是再用这灵力提高修为,岂不是饮鸩止渴?
少亓瞧着沉惜久久不应,心中难免有几分焦急。
他道:“仙人修行本就不易,常常千百年修为不得寸进。我与辞玉忝居神位,千百年来修行不辍,这才得了丁点修为。”
是双修不辍。
沉惜心中暗暗补充道。
少亓有一点说的不错,仙人自升仙之后,往往千百年修为毫无进益。此后丁点修为都要依靠长久积累才能提升。而获得神位的仙人却比普通仙人要多上一项特权。
那就是他们可以通过积攒灵力或是功德,将之转化为修为。
这也是为何天界百万年来都没有人敢于造反的原因。
天帝将上升的通道死死地抓在了他的手上。
众仙众神因此臣服于他,各司其职。
仙人们有的因此一蹶不振,很多下界的天之骄子就因此渐渐沉沦。可还有一些仙人却暗中开辟了转移修为的法子。
这法子自然是从魔界传过来,又经过不少改良。在天界修为与灵力的交易已是屡见不鲜。因此沉惜得了魔尊的修炼法子时,并未多想。只当他是魔尊,修炼的法门要更精纯高效些。
如今沉惜被魔尊夺取多年积攒的灵力,身体只是一个储存、转化灵力的容器。
不论她得了多少灵力最终还是会落入魔尊手中,少亓神君的灵力对她来说已经没多大意义了。
沉惜勾唇道:“神君的难处我也能够体谅,可……”
她眉目温婉,投过去的目光却带着未知的深意。
“仙子想要什么?”少亓立刻问。
他的眼中闪动着疯狂的光芒。沉惜知道,只要是能救他,恐怕现在让少亓跪下来他都不会反驳。
仙人长生不老,又常说瑶宫千秋寂寞。
可真真涉及生死时,他们又比谁都害怕恐惧。
沉惜一直是知道的,所谓仙人也从未超脱。
沉惜又在花架上坐了下来,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少亓神君惊恐的神情。
她娓娓道:“我陪伴陛下左右时,常听他感叹我虽可解语解忧,却居于一重天,来往不便……”
少亓神君一愣。
沉惜这样根脚低微、实力微薄的女仙是如何也不可能住在一重天往上的。惟有一种方法,能改变这一切。
神明都住在七重天之上,俯瞰日月。
沉惜点到即止,却不再往下说了。
这世上的法子总是比困难多的。魔尊夺了沉惜多年积蓄,又毁了她珍视的修为。那她自然要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既然仙人之身修为再难寸进……那就夺个神位过来。
少亓都将神位递到她唾手可得之处了,她焉有不欣然受之之理?
少亓的犹豫只是一瞬,他咬了咬牙,再度下拜。
“仙子所愿……陛下所愿,必将成真。”他道。
沉惜微微一笑:“那沉惜便静候佳音了。”
辞玉那女人一心一意都搭在少亓身上,这些年不知为他搭出去多少修为与功德,实力不断下滑,早就是强弩之末。
她当年的神位来得便不光彩。辞玉是清风所化,本就不该居于花神之位。只不过她当时和少亓蜜里调油,少亓便向天帝求了这个不痛不痒的神位来。
今时不同往日——即使沉惜不抢,再过千载花神之位必然易主。
那为什么不可以是她沉惜?
她已经在天帝那装了数千年不争不抢……无欲无求的桃仙,也装够了。
情与爱对于仙神来说是十分奢侈的东西。那是魔族才会有的可憎情绪。仙神鄙之薄之,轻之贱之。
却囿于此。
当年初入天界的辞玉恐怕也没有想过她会被少亓神君当作弃子吧?
沉惜之幸,便是她从不信什么男欢女爱。
她只信攥在手中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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