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呜呜

    湛都于宴会当中跪下时, 在座诸神皆是一默。

    远一些的仙神看不清这边的情状,在高位神的威压之下也不敢伸出神识探查。从御景的位置则刚好能看到这边的情状。

    她身边的拂罗低着头, 连大气也不敢出。

    御景笑着让她抬头:“怕什么?”

    拂罗勉强地回了个微笑,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如今的气氛似乎十分凝重。拂罗对此一无所知, 却本能地想要缩起来,趋利避害。

    也只有御景同先前一般没有变化, 依旧笑容满面地饮酒。

    仙酒中映着桃花的浅粉轻粉、深红淡红。天界的云影天光都一并被映在酒中。

    她晃了晃酒盏, 目光漫不经心地转过去。

    湛都毕恭毕敬地跪在中央, 脊背却挺得笔直。

    “要变天了啊。”御景想道。

    最初的御景是因何踏上修仙之途呢?

    她命里亲缘稀薄,这是司命神君百万年前就写好了的。她诞生时,有云华朵朵、霞光万千、瑞气千条。修仙门派的长老踏剑而来, 道此子与剑有缘, 合该修道。

    御景这一世的父母因此送她去了修仙门派里,虽当时不舍,此后便再也没了音讯。

    长老们将御景养大,门中剑谱、各色神兵任她取用。

    御景也曾问过原因。

    长老们只道:“你是天定的剑仙,天生剑骨, 合该升仙去救世人。”

    御景修行十数载而升仙, 确然是天纵奇才。可……她却并未拯救过世人。她只是平凡地握着剑, 平凡地修炼修仙,绝于人情往来、俗世烟火。

    她并不觉得寂寞, 却仍旧有意识地模仿普通人的言行举止。

    升仙那日,劫雷灌注而下、海浪滔天庇佑与她。

    那是御景第一次觉得烦躁。她举剑划开了那雷那浪,沉默着登上了天界的道路。

    仙人说:“你是昔年剑尊转世, 因果所限,你该去地府黄泉一趟,完成任务才可升仙。”

    御景因此去了九幽之地。九幽之处血海翻波……哀鸿遍野。御景在这样的世界里度过了比以人身度过的还要十倍漫长的日子。说实话,她已经不大记得普通的人是什么样了。

    与其说御景言谈举止像芸芸众生,倒不如说她一直在尽力模仿那些人的模样。

    但……九幽之地的试炼便是她生来便俱的使命吗?

    登上天界的御景觉得并不是。她成了仙,再次成了仙,仅此而已。

    前世的御景剑尊像一个陌生人,又如压在肩上的沉重大山,推着她向前走。

    脑海里的声音告诉御景:“去拯救他们,你要拯救他们。”

    御景始终不知道自己要拯救什么,她觉得问题不大。

    命运会推着她向前。她是被“天”所选中之人,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会按照既定的放下走下去。

    这不……湛都已在九重天阙之中跪下了。

    少亓道:“进来魔族异动频频,一重天之南、三重天中央,以及人界的诸多所在都出现了魔族活动的痕迹。不久之后,天界与魔界便会有一场大战。陛下日夜忧思,常常因此辗转反侧,不得安宁。”

    天帝依旧戴着他的冠冕,神情被遮住。

    湛都道:“为陛下分忧,湛都在所不辞。”

    天帝搭在宝座上的手指一顿,随即恢复了那轻轻敲击的节拍。

    少亓便明白他的意思,又一连念了数十道谕旨,将在座的正神、散仙都安排了一遍。身为花神的御景自然不在战事安排之列。沉惜只管养护神剑,也被排除在外。

    湛都身后已熙熙攘攘跪了一地的仙神。

    天帝古井无波的目光似乎在御景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御景要瞪回去时,他已然又放空了双目。

    数十道金光落在中央的仙神之上。

    槐洲神君见御景凝眉,便道:“这些都是你兵解后的新面孔,你觉得不熟悉也是正常的。”

    御景问:“从前那些人,竟一个也不剩么?”

    槐洲苦笑道:“每个时代都有它的主角与配角。而我们这些古神本就该作古了。当年帝尊帝后齐齐沉眠,也未尝不是知道这个道理。”

    这实在是一件很矛盾的事。

    御景依稀记得,最开始他们只是想要建立一个安宁祥和的极乐之地。好友亲眷都住在这里,大家互帮互助,享永世安宁。

    可……为何最终大家都离去了呢。

    槐洲仍感叹道:“如今早已不是我们的时代了。”

    “若是在上古,跪在那里的人就该是御景你了。”槐洲侧眸去看御景的反应,“那时你是三界闻风丧胆的剑尊,剑锋所指之处何人不胆战心惊?”

    御景道:“别人我不知道,你确实是真的害怕。”

    昔年故友,只剩得转世的槐洲一个。

    她终是不舍。

    槐洲被御景若有所指的话语弄得神情一僵。

    他顿了顿,道:“我或许迟早腐朽……你却还有未来。”

    御景放下酒盏,突然转过头来,笑眯眯地说道:“想这么多做什么?是酒不香了,还是桃子不好吃了?槐洲你再这样皱着眉,怕不是要不日消亡。”

    槐洲勾唇一笑,举起酒盏敬了敬。

    “敬剑尊。”

    御景也拿起酒盏,将其中的美酒洒落在云华之中。

    轻粉的酒将云染成绯色,却瞬息消退。

    “敬故人。”

    槐洲脸色不好,却始终不能在她面前发作。

    沉惜正好瞧见这一幕。

    她心中不免觉得好笑,御景的性子跳脱,槐洲也是不拘于繁文缛节的性子。可惜御景不知为何,平日里明明随和得紧,却对处处回护于她的槐洲不假辞色。

    ——甚至时常出言讽刺。

    可现在看来,两人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在这样的场景下互相敬酒,看来感情确实不错。

    沉惜是桃木所化,她并不清楚凡人的礼节。

    便是清楚了,她此时也想不到这么多。

    湛都就跪在她身前不远处。

    魔界来犯一事确然是有迹可循的。

    从当年魔尊利用她的行为便可知,魔尊图谋魔族光复、入侵天界已有许久,而天界对此也并非一无所知。两者之间必有一战。

    半年之后魔尊突如其来的信件也正说明魔尊对于那短剑的炼化已然到了需要沉惜的灵力再次突破的时候。

    他这样地急切,也正说明那短剑必然会在不久之后派上用场。

    果不其然。

    沉惜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确实迟钝许多。她贪恋和御景呆在一起的快乐,已许久没想过去找什么天帝或是别人了。

    可也正因为如此……她对于情报的掌握便没有从前那般强了。

    她手下的剑仙们只会切磋比试、不问世事,御景也算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天界与魔界何时开战甚至不如她晚上要吃什么更重要。从前为她提供情报的辞玉也早早倒台。

    这样是不妥当的。

    可事已至此,湛都出征之事已至无可回转之地。

    沉惜忽地想起湛都那时发现她没有跟上来后露出的眼神。有一点不耐……更多的却是释然。

    天界与魔界的战事要持续多久……这本就是按照仙神们的寿命来计算的。万年或许太长,但百年绝不夸张。

    待湛都回来,怕是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可沉惜总归是不如湛都的职责重要的。

    湛都已作出了他的选择,也不得不这样选择。

    *

    “湛都,有机会的话,再来战一场吧。”御景叫住了湛都,“用出你全部的实力,我们放开来战一场。”

    湛都垂眸看这个在男人眼里算得上是瘦弱的花神。

    他忽地笑了。

    “就你这样的豆芽菜,如何能与我一战?还是照顾好你自己……和你的女人吧。”

    御景莫名地道:“我怎么就豆芽菜了?”

    “……”湛都瞧着御景的模样,似乎是真的不觉得气愤。她好像只是在普通地觉得困惑,又像是饱含深意的暗讽。

    “御景。你对于前世的事记得多少?”

    这话算是戳到了御景的痛点。

    她道:“这事又不会影响我的发挥,并不打紧。”

    湛都挑了挑眉,深沉道:“可或许……你恢复记忆之后,看现在的人和事会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他的神情看起来莫名地孤单落寞。

    湛都算是男神君中格外英武俊朗的那一波,却不修边幅,粗狂得很。这样的湛都突然忧郁起来时还真的让人有些不习惯。

    御景道:“你若是觉得不爽快,现在咱俩出去打一场便是。大可不必在这里长吁短叹……平白地添了些不痛快。”

    “我也并非懵懂无知。这天界本就是我的故乡,我自当守护此处。”

    湛都嗤笑了一声。

    “你总是该护着她的……罢了。”

    所谓风光的剑尊……剑与美人之间何尝不是互为倒影?

    可怜的很。

    湛都最后望了一眼站在远处的花树下姿态清雅的沉惜。

    她的腰肢不盈一握,仿佛只需轻轻一捏便会被折断。

    湛都还记得自己初至天界时,众神皆夸他勇武,是昔年剑尊再世。

    他们给了他一柄剑,一柄无上利器。

    他们道:“此乃昔年剑尊神魂所化,吹毛断发……乃是无上之神器。你今后为战神,当携此剑,守卫天界安宁。”

    湛都彼时还有些少年意气,只觉得那不知何时便兵解的剑尊配不上他的名头。

    且……拿着别人的神魂做武器,也太过难受。

    帝命难为,他推拒不得,只将那剑收于匣中。

    那剑湛都一共用过两次。

    第一次是天界同魔界的大战之中。

    天界不敌魔界,湛都亦不敌魔尊。两人皆是不世天才,可惜魔尊心机手段更胜一筹。

    魔尊手执□□一柄,无名仙神的血顺着枪尖滴落在湛都的鼻梁上。

    是那短剑如星如虹,刹那飞来,刺中了魔尊的心脏。

    此后息战千年。

    还有一次……

    湛都手中握着剑,将那枯死的桃树拦腰砍断。

    那不盈一握的腰身,用短剑劈开时便如摧枯拉朽一般。

    顷刻便分崩离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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