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尚杂志的主编姓周,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时晴跟她打交道的机会不多,但对她易怒的性格记忆犹深。
果然她刚刚将这次过来找她的原因说完,周主编原本精心织就的一张笑脸忽然就裂了开来,换上了一副阴沉沉的样子。
她虽然扯着嘴角,却是一点效益都没有,目光冷得像冰锥子,故意挤着嗓子讥讽时晴道:“时小姐开玩笑的吧?”
现如今在娱乐圈和时尚圈里都有立足之地的周主编是小地方来的外乡人,家里赤贫,几代人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农民。
她能从一个只能穿姊姊旧衣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一路往上,爬到今天的位置,其中的艰辛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正是知道普通人有多难成功,她对像时晴这样的人一直都很有意见——
极好的出身,优渥的家庭,往往一出生就站在了别人的终点上。他们已经有普通人轻易无法企及的宽阔平台,却还要利用家里的权势,进一步拉大这样的差距。
时晴的摄影水平不算平庸,也绝对算不上惊艳。挣扎在同一层次的摄影师,多得如同过江之鲫,可为什么什么杂志都爱喊她?
她呢,非但不知道珍惜,还整天出幺蛾子。先是拍完照片就爆料洛樱,害得洛樱名誉扫地的同时,连累他们连夜讨论方案。
后来是她主动请缨,说会请某某影后来救场。杂志这边早上都围绕新封面想完新主题了,结果她又突然跑来说自己请不到人了。
天气太热,心情又燥,周主编说起话来噼里啪啦,压根一点面子都不给:“差几天就七月了,我一九月的杂志,到现在别说样刊了,连个封面都没定,您觉得这叫什么事儿?”
“时小姐,我说句不太好听的话,你们家的事,你们自己关起门处理,何必一再浪费公共资源,还把我们这些外人牵扯进来呢?”
“你是光影千金,是大家闺秀,就算是哪天不玩摄影,回家放开了玩也能活得比多数人滋润。可我手底下管着这么多人,每一个背后都有一个家庭,却是一点错都不能犯的。”
“您就说现在怎么办吧,反正道歉我是绝对不会接受的,你要么按照原计划给我找个大牌来救场,要么就等着在家收我的律师函吧。”
“您是千金,您高贵,我是屁民,但我也不是真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字字句句都戳在时晴脊梁骨上,她哪处最为薄弱,她就直直刺过来。时晴一张脸涨得通红,紧紧咬着的牙关不停打战。
唐佳佳亦是面红耳赤,但她完全是被气得,跟着时晴这些年,还是第一次受这种奚落。她抱着两手不满抱怨,刚准备反击,后面突然有个男声打破对峙。
“时晴。”莫止快步走过来,还隔着几步远就伸来手。时晴看到他脸怔了怔,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搂腰按到怀里,完全是护卫的姿势。
他快速看向她的一眼明明十分温柔,等视线落到对面主编身上时,顿时就变得锐利深沉,连带着周身温度都陡然降了不少。
“这位小姐,律师函不是起诉书,通常是为了澄清事实和震慑行为,目的都是争取和解。我想你本意只是想要解决问题,大家不如说出来探讨探讨,说不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但如果你真的想要执起法律之剑,追究我女朋友的责任,这么巧我正好做过很长时间的律师,而且还做得非常不错,你可以让律师直接跟我联系,我一定会为她辩护到底。”
这男人气势太强,纵然是久经沙场的周主编,一颗心都忍不住瑟缩了下。晚到两步的宋元朗恰好撞见如此剑拔弩张的场面,亦是被惊得额角青筋跳了跳。
他近年涉足娱乐产业,《时尚》杂志便是旗下一大品牌。面前这位中年女人是其主编,除了做事雷厉风行外,最出名的就是火爆脾气。
真是无巧不成书,怎么偏偏就跟莫止女朋友杠上了呢?
宋元朗扶了扶额,看到身边莫止已经彻底板下脸。他平时喜怒不形于色,能让他脸黑成这种程度,可想而知会有多恼怒。
还能怎么办,赶紧过来打圆场吧,宋元朗道:“周主编,有事你就说事,干嘛总拿律师函来吓人。现在好了吧,遇见个懂行的,小心人家跟你杠到底啊!”
“咱们最终诉求都是为了解决问题嘛,别把气氛搞得太僵了。这位莫先生是我好朋友,这位小姐也不是外——”
一个“人”字卡在喉咙口,怎么都吐不出来。宋元朗盯着时晴的脸整个惊呆,也就是他骨骼惊奇,不然现在下巴早掉在地上了。
这是白日见鬼了吗,哪来这么像的一个人。不仅五官十分神似,连看着人时那种劲劲的样子也是令他熟悉到浑身起鸡皮疙瘩的。
宋元朗几乎是立刻就懂了往日那么骄傲的莫止,怎么会突然就成了另一个姑娘的舔狗的……原来他只是爱屋及乌,原来他根本就没从那个人的阴影里走出来。
时晴被他这阵注视弄得满肚子不解,连忙向着莫止疑惑地挑了挑眉。莫止却不见方才的伶牙俐齿,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是什么事?”
唐佳佳早就忍不住了,噼里啪啦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遍。
已经镇定下来的宋元朗听完后,接着向那主编道:“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你就别为难人家小姑娘了,找个差不多的替补上,保证那一期不开天窗就行了。”
周主编也回过神来,听到这些刻意开脱的话后,忍不住冷笑几声:“宋总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怎么办,再较真下去,真是叫不识时务了。”
她转向时晴道:“时小姐是真厉害,天之骄女说得就是您这种。不仅从小就被父母捧在手心,长大了还能有这么多朋友帮忙。”
宋元朗快被她气死了:“你今天吃枪`子了,能不能少说几句?”他转头要去安慰时晴,却又再次撞上莫止那张黑脸。
这次是真的要杀人了,莫止眼里怎么还泛绿光呢?宋元朗恨极了这次跟他下来,不然上哪碰这些糟心事,一会儿私底下他指不定要怎么收拾他!
时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舌头咬得发麻,她刚准备要为自己辩解几句,莫止拦着她,向那周主编道:“是缺一个金九的封面对吗?”
他问过也不等回答,用力搂了下时晴后松开:“等我会儿。”说完就走去一边打电话,不久后她又走回来,简短道:“你让她亲自给她打电话。”
紧跟着把时晴重新搂着:“没事了,解决了。”
时晴还在发怔,周主编那边手机响了起来。她一看联系人名字立刻就变了脸色,反复确认过才跑到一边接听。
回来的时候,她脸上堆着尴尬的笑容,莫止问她有没有解决的时候,她连点了几下头:“已经解决了。”
明明已经占据了上风,莫止偏偏又表现得极为低调,只是向她点了点,丝毫没有一点要揶揄为难的想法。
倒是宋元朗忍不住要奚落两句:“周主编,这两年杂志一直没有突破,你能力似乎止步不前,怎么脾气倒是见长了。你今天可真威风啊,希望九月的销量能对得起你今天的付出吧。”
对方面色青白,宋元朗嗤了声,懒得再多看她一眼,转去招呼莫止跟时晴:“走走走,时小姐还没吃饭吧,今天中午我来请客。”
他一路上嘴就没闲着,先是向着时晴再三道歉,继而要莫止好好介绍介绍。听清楚她名字后,他琢磨着:“光影家的时总跟你是?”
“是我爸爸。”时晴坦然承认。
宋元朗笑:“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他向着莫止挤眉弄眼几下,说:“你小子运气怎么这么好,上哪找的这么好一女朋友。”
最后一句,说得颇有几分意味深长。莫止压根没理他,一直牵着时晴的手,正午天气这么炎热,她指尖居然带着凉意。
到了餐厅,他也是寸步不离。时晴出去,他就跟着,时晴进了女洗手间,他就在外面水池边等着。
时晴都被他黏得有点不习惯,洗手的时候从镜子里瞧他,哑然笑道:“你干嘛老跟着我,好像我会跑了一样。”
莫止跟她站在一起,说:“你平时跟我一起的时候,挺会打太极的,怎么一遇到其他人就不说话,只是站着让人数落了?”
时晴微哂,说:“也没有吧。”
“你父亲的那件事是他自己惹出来的,没有这个因,你即便再怎么推波助澜,也不会有后面的果。别人偷换概念,把所有过失记在你身上,这本身就是不对的。”
“你临时要撤走照片,给别人工作带来麻烦,才是你的过错,但事情一码归一码,那种絮絮叨叨陈年烂谷子的话,你不仅不用听,还应该尽早让她闭嘴。”
他做人做事一向公私分明,非常反感将个人情绪带入工作,方才要不是想到时晴跟他们日后还会有合作,不能把关系弄得太僵,他可能早就翻脸了。
时晴垂着头沉默片刻,这才扁了扁嘴道:“要是以前,我肯定也会据理力争吧,但今天我还真是不敢了。”
莫止蹙着眉:“怎么了?”
时晴吸了口气:“我跟你说过的,我跟爸爸闹崩了。原本另找个人拍照,于我而言是很简单的事,但今天我连着打了十几个电话,根本没有一个人理我。”
“我猜他肯定是下了封杀我的命令,逼着我先让步。他虽然不至于在这个圈子里一手遮天,但对我的影响肯定是巨大的,我不能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把人全得罪光了。”
“我像个寄生虫,一直是在他庇护下才能活。狐假虎威这么久,今天才知道什么是求爷爷告奶奶,什么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莫止,我是真的有点慌了。”
时晴今天一天听过的拒绝,比前二十年加起来都要多。她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难道这就是她想要的,难道她以后要一直这样生活?
她真的已经做好走出舒区一个人生活的准备了吗?
“慌什么,你还有我。”莫止忽然说。
时晴猛地怔住,直直盯着他,清澈的眼睛里不含一丝杂质,装得全是他一个人的影子。她没反应过来似的,问:“什么?”
“你不是没有人护着,你还有我。”莫止一字一顿,语气很轻,态度却很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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