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书的箱子是特制的, 上面给留了扣手,方便提拿。
景葶拎了拎,感受了一下箱子的重量, 就阻止了周东去叫人, “用不着, 我自个儿顺带提回去就行了, 也不算重。”
提着箱子走回府,就当做负重训练了。
书铺子附近基本上没有什么富贵人家, 都是普通老百姓,家境在这一片排到顶头,也只能称得上殷实。
有家福寿茶馆, 占着两间的广厦,尽管桌椅门窗都挺陈旧了,仍然被认作这几条街最有排面的场所之一, 有些闲钱的老少爷们都爱来这里消遣。
偶尔茶馆的掌柜得了些对他们来说鲜有的好茶, 就这么当厅地一吆喝, 茶馆里的场景就会变成少数几位客人的“光亮时刻”,他们能在所有客人的注视下, 朝掌柜的回喊一句:“给我这里上一壶!”
掌柜也是很懂这一点, 每每都在客人最多的时候吆喝出好茶的消息。
今儿的客人来的格外地多, 掌柜的叫人从后院把备置的几张桌子抬进来, 这才差不多够坐。这么一来, 那添了桌子的几处就显得有些紧凑,很是考验茶小二穿堂过椅的功夫。
在这茶馆临街的一面, 除了大门还开了几扇窗。
所以景葶路过时, 很容易就看到了里面的绮喻,他坐的桌子靠着最西侧的那扇窗。
绮喻的衣着和他以往的喜好差别很大。
景葶再顺着窗子看向茶馆里近乎满当当的人, 意识到,绮喻这是特意穿得和周边的人类似,照他平常的穿法置身这群人里,就会太显眼了。
绮喻端着茶杯,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茶杯跟着他的手指微微摇动,也没见他要喝一口。
他有些低着头,但身体却像是在朝后倾,瞧起来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旁人见了绮喻这样子,即便觉得以往没瞧见过他,也只当他是差不多身份的,闲转转得远了些,才到了这家茶馆喝茶。
景葶走上前,站到茶馆的檐下,没拎箱子的手伸过窗子,轻敲了敲绮喻坐的桌子。
绮喻却是陡然一惊,下意识转脸的同时,杯子里的茶溅了一手。
“呼!”看见是景葶,绮喻一口气缓了出来,“吓得我!”
这是想什么事情太过专注了?景葶有些个抱歉。
主要是拿不准绮喻改换穿着是什么用意,直接叫破他的名字会不会坏他的事?
这才改为轻敲桌子,没想到吓着了他。
绮喻没等景葶开口,又指了指茶馆的门,小声说:“你先进来。”
景葶点了点头,朝东走向茶馆大门。
进门前,景葶抬头看向门上头的匾额,它没有裹边,也许叫木板更合适些。
但这木板应该是比较新的,在茶馆里一应老旧陈设的衬托下,更是显得锃亮。
上书“福寿茶馆”四个字,这字写得有形无骨,很像是写字的人故意要显露“飘逸”,确实能唬得了人,但真懂字的人看着会很难受。
景葶微微皱了皱眉,迈步进了门,侧身走向绮喻的位置,看见他正在招呼茶小二添茶。
视线再习惯性地扫向周围,看起来都很平常,但仔细观察就发现,茶馆里的人注视最多的地方是绮喻的后桌——那张桌子几乎裹在了茶馆的西南角,日光从绮喻身侧的窗子透进茶馆,刚好斜盖了那张桌子的一半。
坐在最角落阴影里的,是一个作道士打扮的中年男人。他的表情埋在这暗处,一定程度上模糊了旁人的感知,营造出了一些神秘。
道士对面坐着的人,腰身有些佝偻,分不清楚是坐姿习惯就这样,还是因为面对那道士态度卑瑟。只看穿着,应该偶尔也能买得起茶馆掌柜的好茶,但这人背对着景葶坐,所以景葶并不能得到他更多的信息。
景葶将手里的箱子放上桌,坐到绮喻的对面,刚想说些什么,就看见绮喻先是做了一个不明显的“噤声”的动作,又立即自然地转换成替景葶倒茶。
这是在做什么?
景葶沉下心神听取周围的声音,端起杯子想喝茶掩饰,一口尝过,茶有些苦涩,只好学着绮喻端着茶不喝。
道士那桌有隐隐约约的声音传过来,听了得有小一刻钟,景葶大概听明白了,这道士是在给他对面的人测字解字。
再仔细一瞧,那张桌子的半面阴影上,确实落着一张纸,上书一个“陈”字。
还没等景葶想得更多,那道士对面的人就站起了身,只见他快速地朝那道士作揖鞠躬了几回,这才转身出来。
景葶就看到,这人一张近四十岁的脸,此刻喜色满面,可以料想是从道士嘴里听了什么好消息。
这人又向大厅里其他客人拱了拱手,没有继续留在茶馆,有些急促地离开了。
景葶敏锐地发现周围人聚焦的方向变了,一致看向坐在那道士右侧桌子上的一个高瘦男子,这人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只见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慢悠悠地站起身来,神色隐隐有些自得。
这个瘦高个儿先是咳了咳嗓子,满意地看到周围人基本上都静了声,准备听他讲话。
“大家都看到了,我们重旭道长方才替那位解了字,那位是当即顿悟,去化解麻烦去了。我们重旭道长若不是与这福寿茶馆的张掌柜渊源深厚,也不会应张掌柜所求来给各位测字解惑。张掌柜是想要感谢各位多年以来照顾他的生意,但我们重旭道长深觉自然万物齐一,所有人都没有什么不同,既然今天来了,也就不会分什么老客与新客。道法自然,重旭道长任由我这位随侍点上十位客人,一共也测上十个字。方才是第一位,还有九个名额”瘦高个儿说道这一句时停顿了下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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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下就有人接上声音:“我给祖师爷捐上二十两,请重旭道长能分给我一个解惑的机会。”
听到二十两的巨款,整场哗然。声音一混乱起来,那些刚刚一听见“二十两”就想找出声者的人,就被扰得晕乎起来,也没有找见这个有钱人。
景葶在那个人一出声就捕捉到了他,是一个黑衣小个儿,身子被茶碗柜遮挡着。
这个位置角度十分凑巧,景葶迅速地分析了一下,只有以那道士为顶点的一个小三角区能和这个黑衣小个儿个儿互相瞧见。以道士的视角,三角区的范围刚好是前至景葶,右至那个自称随侍的瘦高个儿。
是和道士一伙儿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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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高个儿拍了拍手,待大家安静下来又继续说:“大道无为!我们重旭道长是不会收大家的银子的。当然,如果大家对祖师爷有诚心,也只需自行去找一供奉他老人家的道观就好,我们道长是不会要的,更不会因此来给定测字的名额。”
场下的人就有好些个在点头,都逐渐信了这道士道法高深。有那将信将疑的,也打算继续瞧瞧看。
这瘦高个儿说话期间,那道士也一直隐在阴影里不说话,维持自己“仙风道骨”的格调。
这让景葶突然想起了门口的匾额,与这道士的作风一般无二。
看差不多达到了效果,这瘦高个儿就开始挑起了人:“请那位着青衣的小哥儿上前来,您坐的位置刚好在正巽位,暗合重旭道长今晨晨起时卜的卦,第二个名额给你正合适。”
绮喻听了这话差点笑出声来。
景葶自然知道绮喻为何发笑——正巽位?怕是至少偏了四十五度,哪门子的正巽位!
那个着青衣的小哥原本是有些半信半疑的,但以这么个理由被选上,他又觉得自己正该是被祖师爷垂青的人,心下的这种自我认定基本上掩盖了那五分怀疑。
他走过来的姿态甚至是有些飘飘然。
景葶就注意到,这人身上青衣的料子和方才头一个出去那人穿的差不多,甚至在领口和腰带上有比较精细的绣纹,想来要比刚才那人家资更趁手些,应该是附近最有钱的那一类人了。
等这人写了字推到道士面前时,景葶就看到是一个“芳”字。
那道士解字的声音仍然只是隐隐约约,显然是有意在控制声量。
虽然不知道绮喻在这里蹲守是何用意,但看到现在,这个疑似骗子的道士也让景葶有了看下去的兴趣。
如果是骗子,这位重旭道长应该是颇有经验,就看见仍然是只有小一刻钟时间,这个青衣小哥儿就如他的上一位“同学”一样,近乎喜笑颜开地直接出茶馆了。
这一下有了两个成功的例子,周围的人就逐渐有一些内心躁动了——总不至于一个两个都是傻子吧?这两人还是这附近有名有姓的人,平日都是受人尊敬的,怎么也不会同时被人骗吧?
于是从第三个开始,被选上的人上前时的心情是一个比一个期待。
很是完美地,这位重旭道长让坐到他对面的人都以差不多的表情出门了。
景葶逐渐就有些个明白了,怕是这家茶馆的掌柜在其中出了不少的力。
这家“福寿茶馆”开的时间长,掌柜对周围的人应该是熟知的,甚至如果有心打听,一些个鲜为人知的细节也可能收集得到。在那有些钱的人当中挑出十个有把握被骗到的,这实在不是难事。
到了最后一个名额,场中的氛围已经很是热烈了,是那种体现在众人表情上的,无声的热烈。
瘦高个儿在众人的期盼中,点出了最后一个“幸运儿”,这个被指到的年轻人甚至几乎是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这才朝角落里走。
越走近重旭道长,这人越紧张,甚至不小心绊了自己一下,下意识地扑向景葶的桌子想扶住,这就把景葶放在桌子上的书箱推倒在地。
——“咚”的一声,书箱掉到地上,盖子被碰撞打开,里面的书洒出半数,满眼望去,“道”、“丹”、“经”、“法”,书皮上差不多都是这些字。
“对不住!对不住!”这人惊得连忙下蹲捡书,待他看到这些书的封面,拾起了几本看向景葶这一桌:“没想到您二位也是与道长一起的,这么多道经,道长真是有大能的人!”
这人拿起几本书,让它们正好暴露在重旭道长的视线中。
景葶本就分出了一半的心神在注意这道士,自然看到了他骤然变色的神态。
但这道士的脸色也很快勉强稳住,又朝右侧了侧身,看向地上其它的书。
料想他下一步会注意到自己和绮喻,景葶便在他看过来之前,快速地低头收拾好箱子,拉着绮喻离开了。
“你怎么会注意到这道士的?”走得远了,景葶就问绮喻。
“我跟你提过,我家里大部分人都信佛。”绮喻就说,“但我没说的是,我大伯母是唯一一个偏向道家的人。”
景葶就点头,让他继续说。
“前些日子,大伯母请了个道士,我这大伯母是管家长媳,一向都很精明,这回居然前后送出去了三千两银子,还一直到现在都对那道士的话深信不疑。我就找了个机会,跟着那道士去了他们老巢,但只等到你刚刚见着的那个重旭出了门,这才跟着他来了这茶馆,我怕惹他注意,身上这身衣服都是才买换上的。”绮喻扯了扯自己的衣服,“现在看来,那就是一窝骗子!”
景葶问:“你跟着的那道士叫什么?”
“叫重朝,像是跟这重旭一个辈的。”绮喻回答。
重朝?
这名字和重旭比对在一起倒是让景葶有些多想。
茶馆里,重旭道长有些心焦地给最后一个人解了惑,就起身理好自己“飘逸”的道袍,领着瘦高个儿出了门,门口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马车,接了俩人绝尘而去。
马车里——
“师父,那俩小子分明不是咱们的人,你为何要承认那人的话?”瘦高个儿这会子却喊起了师父。
重旭这时没有掩饰焦虑,直接就跟他徒弟说:“怕就怕这两人真是咱们同门,你看那一箱子书,都是和炼丹相关,那是只有比我师父你师祖还高一辈的核心门人才被允许碰的。看那两人的年纪,应该也只是跑腿的道童,但万一他们就是来盯着咱们的,那咱们偷偷在师叔地盘上押门的事一定就暴露了!”
瘦高个儿并不能理解他师父的恐惧,“师父,咱们虽说是在师叔祖的地盘,但这么穷的地方于师叔祖不过是鸡肋,他老人家不会在意这里的!”
重旭听了这话也只能安慰自己:“但愿吧!也只怪我没有师兄来得讨师父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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