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意微薄,暗青色的天空中荡着时缓时急的雨,蒸腾起了湿润的雾气,沾染在襟褂裙裾间。
苏怜伏在谢衍挺阔的脊背上,害怕碰触到他灼热的颈项,故而手臂只是虚虚地揽着。她埋着脑袋,稍侧着脸,不敢去看前方迎面走来的熙攘行人。
她本来是极不情愿的。
两人身份悬殊,他怎么能背着自己这样一个农家女子,堂而皇之地走在京城最繁华的巷子里。
他可能会遇到朝堂里的同僚,兵营里手下的士卒…甚至是心仪他的高门贵女。
但在那一瞬间,她却鬼使神差地想要拥上那个宽厚的脊背,就仿若他还是那个宛州城的谢五郎,会带着灼灼笑意叫她娘子的谢五郎。
不再去想之前他凌厉试探的质问,也不再去想自己当初可笑荒唐的逃遁。就仅仅是在今天的瓢泼大雨里,让她再做一次宛州城里的苏怜…
她伸出细白的手指拂上了谢衍的肩头,然后缓缓地向前挪动了一步,靠了上去。只能感到身前的男子稍稍僵硬片刻,便向后伸手揽住了她的腿弯。
他的手格外地大,没怎么用力就稳稳地托住了她。
“抱稳一点。”谢衍弯着嘴角沉声嘱咐着,
苏怜咬着唇,轻轻地将手臂紧了些,却不敢太用力,但不防谢衍猛地一掂,她害怕滑下去,便下意识揪紧了他的领口。
原本平整的袍子被扯歪了,靛蓝色的锦罗留下了淡淡折痕。
只听身前的男子轻笑一声,细微的震动顺着他的脊背传到了自己的胸口,颤着心弦,一阵酥麻。
“小心些,衣裳扯坏了便拿你的月钱抵。”
“抱歉……”苏怜小声嗫嚅,然后将头缓缓埋下去,不敢再乱动,生怕稍微挪动一点儿,擦到他烫人的脸侧。
谢衍只感到自己颈窝间的小脸越来越烫,无需回首,便可知那张素净粉颊上定是绯红一片。
过了
他们之间的距离过了
他向来冷静自持,却在看到她傻愣愣地撑着油纸伞的那一瞬,胸口猛地落空,须臾后,又涌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于是,他便那样做了,没有缘由,也无需缘由。
雨势未缓,油纸伞上的水珠蜿蜒落下,砸在谢衍的眼睫上,他微微眯眼,只觉得眼角酸涩难忍。
感到男子僵滞了一瞬,苏怜以为是自己太重,让他背不动了,但他又不好明说力不从心。
斟酌半晌,还是问道,
“可是累了,要不我下来吧。”她悄悄地凑在他耳边小声问道,生怕声音大了些更惹人注目。
谢衍心里暗笑,她能有多重,他一支手便能轻而易举地抱起。
“并非。”他沉声答道,脚下未停。
一阵疾风吹过,裹挟着雨珠冲进伞下,湿寒的雨水穿过谢衍如瀑的发丝,打在苏怜脑门儿上,这时她才明白过来,
原来她一直未觉得雨丝飘进来,是因为,它全都被谢衍的身形挡了个彻底。
她微微探颈,看向谢衍的侧脸,发现鬓角早就濡湿一片,黑亮的发丝如海藻般蜿蜒地贴在脸颊上。
他那么爱洁,定是难受的不得了。
苏怜咬着唇,下定决心般地拢起了袖口,缓缓地伸出手,轻轻擦拭着他的脸侧。
谢衍刚想叫苏怜将伞打得低些,却忽地感到轻软布料覆上脸侧。
像是蝴蝶轻吻,一点一点触着自己的鬓角。
小丫头还算有良心。
他难以抑制地弯起了嘴角,心中满是难以言喻的心潮澎湃,猛烈跳动,比他在三军阵前祭旗之礼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眼睫上亦有雨水。”他心存逗弄,缓声道。
本以为她会扭捏着磕磕绊绊地推脱,却未想女子柔柔的嗓音响起,像是早春花苞,极为轻柔。
“那你闭眼,我帮你擦。”
谢衍顺从地顿住脚步,睫毛微颤,最后还是闭上了眼。
此刻周遭一片黑暗,尘嚣散去,只有载着凉意的雨丝,斜斜地掠过耳畔,还有眼角处若有似无的触觉,像是清浅溪流,袅袅而逝。
曾经的克制与自持陆续溃败而走。
无涯的婆娑尘世里,只有一柄竹纸伞,还有她与他。
-
因着雨势渐急,逐渐从玉珠落盘之势变转为摧枯拉朽的猛烈,二人不得不暂避在酒楼里,待着天气转晴。
好巧不巧,最近的一家便是醉仙楼。
谢衍在离着酒楼门口五六十尺处放下了苏怜,只因背上的人胡乱地动弹,就是不愿让他将人直接背进去。
他本来想说醉仙楼是顾岐家的产业,他也算半个老板,小厮下人们绝对不会传出去一个字儿。
不过看她挣扎得厉害,谢衍便遂了她的意愿,缓缓松手,让她落在了地上。
旋即,接过她手里的竹伞,领着人顺着乌木金漆的大门走了进去。
店小二眼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谢衍,二话未说便领着两人顺着松木楼梯上楼,引人进入了二楼的雅座里。
谢衍常来,多半是与顾岐或者同僚们来吃菜饮酒,口味被店里的伙计们摸得清清楚楚。
所以未等他吩咐,店小二就手脚麻利地奉上两杯毛尖茶,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顺带着阖上了门。
厢房间气氛凝滞,似乎是离开那片嘈杂的大雨,二人之间就又像隔着王母手中银簪划开的那条星河。
宽广而无尽,相顾无言。
最后是谢衍先开了口,他拿起搭载红木架子上的素缎,递给了坐在杌子上——眼观鼻鼻观心的苏怜。
“擦擦吧,省的着凉。”
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冷硬,苏怜轻轻地“嗯”了一声,伸出细白的手指接过。
旋即,稍显缓和的气氛又在布料摩挲的窸窣中,再次冷凝。
店小二推门进来时见着的就是这么一副情景,宁远侯爷背着手站在了窗子前,目光深邃地盯着远处雨幕中的楼阁。
而那位生得极漂亮的姑娘,则是绯红着脸,手里的布缎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脸颊。
见过的男客女客相偕而来那么多次,要么是疏离得仿若陌生人,那便是泛泛之交,要么是腻得如同蜜里调油,那便是贵公子带着小妾美娇娘。
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诡异的气氛,剑拔弩张,却又暗含着别样的氛围。
不过他不敢妄自揣测,宁远侯总是一副冷面,像是活阎王一样的凌厉,他每次都只想着快些摆好菜式,哪敢有一点耽搁。
旋即招招手,两个青衣的小伙计打开食盒,缓缓地摆出了散着热气的几道菜肴。
虾子面片表面浮着淡淡的蒸汽,里面的虾仁鲜红,青菜翠绿欲滴,面片儿大小正正好好,躺在白色的骨汤里,像是白浪中的尾尾银鱼,切的细碎的红椒撒在上面,更是让人食指大动。
淡绿色的薄荷糕搁在了白瓷碟子上,显得清新爽口,飘散出淡淡的绿豆和薄叶的香气。还有道杏仁豆腐,用了蕨菜做底,细腻如脂,配上鲜绿时蔬,清淡鲜美。
随后摆上的是道荔枝肉,金黄色的肉块裹上深红色的酱汁,光亮可人,其间夹着鲜艳的红枣,切成小块的香甜梨子,和去了核儿的饱满荔枝肉。
最后又上两道糕点,看起来是山药和栗子做的饼糕,并上道鲜美咸香的青鱼酥。
杏子酒温在了渺渺蒸汽里,青釉瓶子散逸出了些甜美的酒香。
店里伙计摆好筷箸后就低眉敛首地退了出去,悄无声息。
谢衍坐到桌边,默不作声,只是拾起紫檀木桌子上的酒壶,缓缓地斟了一盏,放在了苏怜手边。
“雨天寒凉,喝些热酒暖暖身吧。”
苏怜低着头,未答话。
她从刚开始便生出了后悔的情绪,她怎么能一时鬼迷心窍,便让谢衍背着她整整走了一盏茶的时间。
从侯府的朱红大门走到了城南的醉仙楼…不知这一路上多惹人瞩目。
片刻前在一片落雨的嘈杂中倒不觉得羞窘,只是如今这一静下来,就觉得像钻进地缝里一样难堪。
她不善饮酒,但此刻却想迫切地喝些,让自己紧张到发颤的心冷静下来。
她紧了紧垂在膝上的拳头,深吸气,便直接拿起酒盏,猛地一口喝了个干净。
一滴未剩。
谢衍怔忪,讶异她身为女子竟如此善饮。
瞧着她似是喜欢这杏子酒的甜香,便又抬手给她斟了一盏。
苏怜依旧一停未停,带着些豪迈果决的气势,再次一饮而尽。
担心她空着腹饮太多酒会烧得难受,谢衍拿起筷箸,挟了一块荔枝肉放进了她面前的浅口碟子里,沉声道:“吃菜吧。”
苏怜点头,也拿起了竹筷,慢腾腾地夹了些菜。
碗碟轻碰发出声响,还有些细不可闻的咀嚼声,除此之外,两人之间静得竟是连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也听的见。
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谢衍正夹着一筷子虾圆送入嘴里,却忽地听见身边一阵叮铛声响,苏怜的筷子没握住,噼里啪啦地砸在了盘子沿儿上,又摔在了地上,折成两瓣儿。
谢衍转头看去,只见女子面色酡红,像是鲜艳欲滴的初绽凤仙,云鬓堆鸦,眼神懵懂,潋滟着薄薄水雾。
念头一闪,他似有猜测,便猛地拿起酒盏,细品了品那壶杏子酒。
果子甜香之下掩着极为浓烈的口感。
是烈酒,他竟一时未尝出来,让她空着腹连饮了两大盏。
他刚想伸手掺扶起她,让她去窗边榻上稍稍透气歇息一下时,却冷不丁感受到衣袖上一阵拉扯。
皓腕柔荑,在靛蓝色的料子上乍眼得很。
面前女子微蹙着黛色娥眉,轻咬着嫣红唇瓣,眼角淡粉,神色迷离,眼波荡着粼粼艳光。
“五……”她细小得像猫儿一样的声音轻轻唤着,如同情人间的至秘私语。
旋即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站起身,纤弱的手臂揽住他的腰。
馥香袭来,谢衍只觉得软得像游鱼的身体忽地贴上来。
面前的女子唇齿不清,格外的娇憨动人,她再次喃喃出声,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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