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见她脚下像是踩着棉花一般猛地扑过来,长臂稍展,托住她纤细的手肘,生怕她站不稳摔倒在地。
但他未料到,苏怜缠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愈来愈紧,毛茸茸的脑袋胡乱地在胸口蹭来蹭去。
谢衍身体绷得僵硬,他咬了咬牙,伸手抵着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推远了点。
半提半抱着将人搬到了窗边的矮榻上。
苏怜的身板摇摇晃晃,在触到矮榻的那一刻便直挺挺地倒下去,翻了个身,在软垫上缩成了一小团,嘴里一直嘟囔着破碎不全的字节,还夹杂着细弱的呜咽,看起来好不可怜。
见她执拗地喃喃,谢衍心里不禁起了疑虑。
无?
无什么?无妨?
也是,顾岐醉酒时,顾府小厮想去掺扶他上马车,他总会一把人扫开,大喝着自己无碍,神思清醒得很,旋即就一头载在马车轱辘下面,最后被人抬着进了车厢。
这世上总有些人酒醉了还要强装着清醒无事。
他带着些无奈的口吻哑声道:“你瞧瞧自己现在的样子,怎会无事。”
可是榻上的女子没有回应,她红唇委屈地嘟起,囫囵不清地吐着字,睫毛颤着,绯色的脸颊上爬满红霞。
谢衍又叹一声。
醉得厉害,怕是都听不清他在问什么。
窗外的雨雾涌入,沾湿绒毯,谢衍伸手将窗子阖紧,扯了条石青色的兔毛软毯盖在了她的身上。
见她的绣鞋踢掉了一只,便帮她把另一只也褪掉,将双足揽到榻上,再寻了条织锦的毯子包严实。
折腾了半天,谢衍只觉得心里的火越烧越旺,从心窝一直烧到小腹。
乘人之危,他向来不齿。
深吸一口气,他将手背在身后,不自觉地转着手上的白玉扳指,似是想压制心中的躁动。
半晌之后,谢衍瞧着迷糊的苏怜似是渐渐安静下来,嘴里的呓语也慢慢停息,便转身推开厢房门,想唤小厮过来,去后厨煮些梨子橘皮的醒酒汤。
前脚刚踏出厢房,后脚榻上的女子却再次呜咽出声。
这次不再是支离破碎的咿呀声音,而是带着鼻音的轻声嗫嚅。
她紧闭着眼睛,眉毛蹙成一团,眼角蓄着泪,濡湿了浓密的睫毛,
“五郎…我想回宛州…”
-
苏怜醒来时只觉得自己的头像是被磨盘碾过,胀得她眼皮狂跳。
清凉的风顺着窗缝涌进来,吹醒了浑浊的思绪,她伸手推开窗子,只见阴云渐散,雨雾将逝。
天快晴了。
“醒了?”
声音微哑,带着睡醒时的惺忪。
苏怜转头,看见谢衍正坐在紫檀木的交椅上,手肘抵在扶手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撑着额角。
他刚刚应该是靠在椅子上打盹儿,现下刚醒,面上一片烦躁的青黑。
苏怜心底赦然,因着自己不知高低地饮酒,定是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她在杏安巷的酒馆里见多了醉汉,有人直接一头栽倒,有人兴奋地手舞足蹈,还有人破口大骂打砸碗碟。
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种……
她轻轻晃了晃脑袋,试图回想起刚才的记忆,然而脑海中却只有一片纷乱不堪。
谢衍看到苏怜已经酒醒,神色之间恢复了清明,便站起身走过来,将桌子上的醒酒茶递给她:
“用雪花梨和葛花熬的醒酒茶,趁热喝了吧。”
苏怜悄悄瞄了他一眼,见他并非是怒不可遏,心下稍安,接过青瓷的盖碗,凑到嘴边小口啜饮着醒酒茶。
足足喝下了半杯,才压下去胃里翻涌的酒气,正准备再饮两口,忽地听到谢衍沉声道,
“已经申时三刻了。”
一听此话,苏怜差点没端住茶碗。
她竟然整整歇了三个多时辰!
顷刻间,她又想起来今日两人出府的目的。若是再不去南巷的市集,后院下人们怕是日日要吃盐水萝卜了…
她赶紧掀开兔绒毯子,径直跳下了矮榻,双脚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布帛踩在了地上,凉得她打颤。垂眸一看,才发现自己的绣鞋不知道何时蹬掉了。
她脸上瞬间着了火,那谢衍岂不是看到她的…
不敢再深想去,她怕自己再想下去就要羞得没脸见人。
她微蹲下身,赶忙将脚藏在缎裙下面。一边手忙脚乱地扯着裙子,生怕露出来一丁点儿,一边四下寻找着被自己踢到一旁的绣鞋。
谢衍瞧见她欲盖弥彰 缩头缩脑的样子实在好笑,本想着再捉弄她一下,但到底还是怕她着凉,便忍不住提醒道:“在那边的杌子上。”
苏怜如获大赦,连忙压着身子小跑几步,取回了她淡粉色的绣鞋。
本来在雨中已经湿了个彻底,结果现在摸起来却十分干爽。
应该是拿着火炉烤过了。
偷偷看了一眼谢衍,他正垂眸翻着手里的一卷书册,神色喜怒难辨。
苏怜心里微微触动,却又转瞬既逝。
不再磨蹭,她背过他坐在杌子上,手忙脚乱地套上了绣鞋,站起身时撞上了一旁的八仙桌,差点绊倒,木制桌腿歪斜,划着地面吱嘎一声,整个人好不狼狈。
苏怜咬唇,轻声提醒:“侯爷……我收拾好了。”
“嗯。”
谢衍回答的声音极轻,他的目光从书卷上移开,打量了苏怜一眼,便站起了身,推门而出。
他唇边笑意一闪而逝,苏怜甚至以为自己花了眼,但来不及多想,便随着他匆匆出了厢房。
-
雨后天青,巷子里的槐花寥落。
苏怜顺着那日丢荷包的巷子慢慢走着,目光四下游移,只盼着能在哪个墙角草垛找到那日丢失的荷包,可以寻了半晌,还是一无所获。
或许并非是丢在了此处…
即便是丢在了此处,日日车马不歇,那荷包也或许是被踢到水渠,或是被乞儿捡走。
苏怜心里黯然,但也无可奈何。只能不再拖延,带着谢衍绕过巷子去了南城的集市里。
人群熙熙攘攘,商贩们又陆续将刚刚挡在铺子门前的木板撤下去。苏怜慢吞吞地走着,为的是和谢衍拉开些距离。
只因他在喧闹人群里,实在太过显眼,却又格外怪异。
男子丰神俊朗,身姿挺拔,一双星眸透露出威仪,上好的衣裳料子轻软顺滑,随着步履翩跹。
一打眼儿便知是个贵人。
但只是……这个贵人手中竟提着个竹编篮子,灰突秃,脏扑扑。
匪夷所思,十分违和。
不过这位公子自己倒是不觉得奇怪,他手里提着的仿佛不是个菜篮子,而是光可鉴人的神兵宝剑。
他面不改色地慢慢踱步,不在乎路人神态各异的目光,行个几丈远便停下脚步,蹙着眉盯着身后像乌龟一样缓慢的女子。
苏怜看见前方不远处的人影又停了下来等她,眉间神色渐渐不耐,心里暗叹。
深吸一口气,快步跟上去。
一柱香之前,苏怜临行前向街角熟识的阿嬷要了个篮子,准备一会拿着装些小物件,正要伸手接过,却没想到被谢衍截了胡。
于是,就成了现如今的窘迫状况。
如同宝剑配上了朽木剑鞘,骡子却配上了金玉马鞍。
苏怜劝了两句全都被谢衍的冷硬的一句“不必多言”堵了回去,她只能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避开那些若有似无的新奇目光。
小跑几步,苏怜终是跟上了谢衍的步子,本想着再劝两句从他手中接过竹篮时,却瞧见前些天遇见的那户卖豆子的铺子。
她眼睛一亮。
赤小豆用来蒸饭做粥,黄豆可以自己磨些豆花来吃…还可以再买些绿豆,今日在醉仙楼尝的那道绿豆薄荷糕味道甚好。
苏怜稍做思索,便快步走过去,向老板要了个袋子,拿着葫芦瓢舀着豆子,哗啦哗啦地倒进袋子里。
眯着眼辨认一番后,那老板似是认出了她,挠着脑袋问道:“姑娘,前些日子是来过吗?”
不是他记性好,只是这位姑娘实在是生得漂亮,即便是穿着荆钗布裙,也照样美得像姮娥女仙。
苏怜正低着头挑着豆子,听到他问,便微笑着点头应了应,却听那老板又接着说道,
“看来我一把老骨头没记错!上次姑娘你还在这儿买过一小袋子相思豆呢,当时我去山上寻了半天才在树下拾了一小袋,都卖给姑娘了,不过姑娘你可以穿成络子送人,但千万别误食了,那东西可是毒的不得了……”
他话还没说完,便觉得一阵凛冽冷风飘过。头发花白的老叟抬眼一看,瞧见那姑娘身后,站着个高大威严的男子,周身气势难以逼近,面色凝重如霜。
“你买相思子作甚?”
谢衍语气沉着,字里行间都带着冰碴子。
苏怜怕他顺着那老板的话,误会自己买相思子送人,下意识地反驳:“并非送人,我只是觉着串在荷包的络子上会好看些。”
谢衍没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侧脸,片刻,便转过头盯着另一侧的豆饼摊子,没再追问。
最后,整整装满了三个袋子,苏怜才停手。她将袋子系紧,装在了谢衍手中的竹篮子里,掏出碎银子付好账。
随后两人又去了猪肉铺子,包了八斤的五花肉,并上五斤的排骨。不过这次苏怜直接记在了侯府的账上,仅仅是打点了些银子,叫人明日午时之前送到侯府角门去。
顺着巷子,她又去了香料坊买了些陈皮八角,又在买菜的铺子里,林林总总包了几捆子叶菜,装了小半袋子土豆和萝卜,最后又买了罐蜂蜜才算完。
她多年下厨做菜的习惯让她一路上满眼睛里看的——都是绿叶新不新鲜,猪肉是否肥瘦合适…
全然忘了身后还有谢衍这个人。
直到天边的红霞愈发耀目,苏怜才回过神儿来,转头一看,只见谢衍提着个篮子,面色如铁。
他手臂微弯,将那装满了香料和蕈子的篮子提远,似是难以忍受它的怪味扑鼻,可便是拿得再远,菜篮子里的香菜叶子还是蹭在了深色的袍角上。
格外滑稽。
苏怜忍住嘴角的笑,唤了个蹲在街角的挑夫,给了块碎银子,吩咐他拎着那个菜篮子,再去杨家的面粉铺子扛一袋麦黍,在酉时之前送到宁远侯府去。
谢衍这次没有拒绝,他僵硬着松手,随后微咳两声掩饰自己的不自然。看着远处渐落的夕阳,措辞许久,终于冷着道:“买完了便回府吧。”
说罢,转头朝着城北的方向走去,步履迅速急切。
苏怜翘着唇角,跟在他身后慢悠悠地走着。
带着槐花香气的风吹过来,她似是闻到了面前男子身上的味道,
不再是浓重而沉厚的艾叶香,而是陈皮混着青菜的清香,味道很怪,但却格外的…
有烟火气息。
-
谢衍刚回府就瞧见陈平急急忙忙地冲过来,连珠炮似地回禀老太君下午传来的吩咐。
——酉时,让他去释音园用饭。
谢衍本想着今日在寒草阁里用膳,一听此话,便转身朝着跟在他身后的苏怜沉声交代好,看她轻声应了,才随着陈平朝着东院的方向疾步走去。
路过抱厦时,落在琉璃檐上的乌鸦叫了两声。
谢衍只觉得眼皮发跳,心里忽地升起来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
在他跨过门槛进到释音阁的膳厅里时,发现坐在花梨木八仙桌旁的不只有他的祖母,
还有个女子。
她穿着鹅黄色的绣花百蝶裙,头上的东珠晃得人眼疼。
一听门外的动静,那女子含羞带笑地转过头来看着他,
素白的脸,眉眼清秀,笑容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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