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卿身形一僵, 他自然是听到谢九川的喊话, 知道自己已然暴露, 于是便不再伪装, 直起身板,握紧手中的佩剑, 只等侯爷一声令下, 他便冲上前去将这个叛徒捉拿归案。
但还未轮到他动手, 谢衍便从一侧的房梁上飞身下来。英挺的身形划破薄雾,稳稳地落在了青石地上。
谢衍神色凝重, 似乎是没料到谢九川竟然如此轻易地束手就擒,他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他留有后手。
“你怕了?”
谢九川一反常态, 不再是那个低眉敛首的闷葫芦模样, 反而是笑地张扬肆意,似乎浑然不惧。
谢衍背在身后的手比划着手刀, 微微一斩, 示意不远处的谢七舟绕到谢九的身后。
谢七舟接过命令,还未动作, 便又听到谢九川狂肆的笑声,
“七哥,你也不必躲在我身后了, 出来吧。”
同为暗卫这么多年,谢九川早早便知谢衍若是想抓自己,定是准备好了万全的法子, 他即便是逃离了府邸,想必在城门处还有另一队人马在守株待兔。
谢衍心里一狠,不愿再与他周旋,直接沉声喝道,
“将谢九绑起来,带到后院罩房中审讯。”
将院子围的水泄不通的黑衣人忽地拨开浓雾,以黑云压城之势飞身聚拢而来,连赵小卿都一把掀了身上碍事的狐裘,提起佩剑就冲了上去。
想象中的冲突并未发生,谢九川甚至都没反抗一丝一毫。
他顺从地伸过手,任由那拇指粗的麻绳绕过他的手腕,又盘上他的脖颈。
他忽地觉得累了,也忽地觉得认命了。
所有的汲汲营营都成了笑话,他好似变成了荒唐至极的跳梁小丑。
谢九川自嘲一笑,他看向谢七舟的眼睛。
他们有过出生入死的兄弟情谊,而现在却不得不成了兵戎相见的仇敌。
谢七舟的神色晦暗不明,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惋惜。
谢九川朝他勾了勾嘴角,随后昂着头不紧不慢地随着押解的暗卫,泰然自若地顺着小径,走向了阴冷昏暗的罩房。
里面备着镣铐火炭,还有成摞的桑皮纸,暗黄色的纸卷了边儿,随着冷风微微颤动,格外阴森可怖。
谢九川阖上眸子,安安静静地坐在交椅上。
他未曾想过自己用在别人身上的逼供刑法,也有一天会落到自己头上。
就这样闭着眼睛,目之所及一片黑暗,而听觉触觉却更加灵敏。
他听到哒哒的脚步声靠近,步履缓慢,坚定有力,毫不拖沓。
是谢衍。
他推开门走了进来,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潮,冰凉湿润,让人寒毛耸立。
“一层。”
毫无感情的声音淡淡吩咐道。
谢九川知道,这一层指的是一层桑皮纸。
贴加官,令人闻风丧胆的刑法。
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感想。
一是感慨,谢衍如今竟是全然不顾惜日情谊,对自己用上此般酷刑。
二是疑惑,谢衍竟然只上了一层桑皮纸。
以往暗卫抓住紧要的犯人,为了加快审讯速度,直接三张天官面具,骨头再硬的犯人都会老老实实地吐出真相。
谢九川屏住呼吸,只等那张湿冷阴寒的面具覆到自己脸上,然而半晌,他都没有感受到有人动作。
张开眸子,谢九川在一片阴暗中看向谢衍,他眸中神情难辨,如同暴雨前的雷云。
身前的黑衣暗卫正捏着黄纸一动未动,僵住身形觑向谢衍,似乎不知是该贴还是该收。
不知过了多久,谢衍鼻息渐长,最后咬着牙挥了挥手,将屋里的人全都摒退出门。
那暗卫手忙脚乱地放下手中的桑皮纸,随着谢七舟躬身退出去了。
四处透风的柴房内,只余下暗涛汹涌的对峙,以及落针可闻的窒息般的寂静。
最后是谢衍先开了口,他沉着嗓子,语气带着少有的狠戾,
“说吧,从去年二月开始,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九川挑眉一笑,他平日里看着沉闷寡淡的样貌,在昏暗中突然妖冶起来。
他薄唇微张,却未发一语,只是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笑得格外开怀。
谢衍见他非但不答,反而是笑得诡异,故而不得不狠下心来,步步紧逼。
“白藤是吗?你在我饮食中下的西域奇药?”
谢九川的嗤笑声戛然而止,他眼中淬着寒芒,
“看来侯爷身边的能人志士不少,这等罕见的药材,都可以分辨一二。”
谢衍转了转手中的扳指,接着道,
“你处心积虑想瞒住我的,我已经全然记起,你又何必再垂死挣扎。”
谢九川垂着头不答,他喉结上下动了动,疲惫不堪地轻叹了一声,
“是苏怜告诉你的吗?”
听到谢衍默认后,谢九川嘴角牵起苦笑,
“她倒是对你死心塌地。”
说罢,眸仁中褪去光彩,整个人透露出一种萧索颓唐。
谢衍抽出怀中的两样物什,一件是那方满载着谜团的帕子,一件是红蜡封住的家书。
“开门见山,以物易物,我们做个交易。你将这帕子里的隐秘一字不落地告知,我将你父亲的遗书给你,如何?”
谢衍问的极为果决,一字一句带着千金力道。
谢九川身形颤了颤,他艰难地抬头,对上了那双深井般的眼眸。
是怨恨也是怀疑,将过往的手足情谊抹地一干二净。
他干哑地笑起来,似乎比刚才还要放肆,
“原来…你还是没记起全貌,那方帕子的事,你怕是忘的一干二净了吧。”
谢衍不理他的试探与挑衅,他神情未变,依然沉声冷静道,
“这交易,你做还是不做?”
“做,怎能不做。我还想看看…我枉死的父亲,到底给我留下什么遗言呢。”
谢衍捏着信封的手指一紧,心下了然。
果然,谢九川已经查出他父亲的真正死因,怪不得他起了二心。
“你不是想知道秦将军的帕子上留了什么话吗,我来仔仔细细地告诉你。”
谢九川的声音渐渐放轻,像是青烟一般从远处袅袅传来,语气间却带着难以言喻的癫狂,还有势在必得的讥讽之意。
谢衍压下心中的不安,微微颔首,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帕子上的词,是西平乐。而交帕子给我们的掌柜,当时只留了一句话…”
“元初三年,斜安谷破阵,你可还记得?”
谢衍眸光凝滞,顺着回忆的蜘丝马迹,逆流而上,将多年前的那一次破阵重现在眼前。
他当时刚学过八卦周易,奇门遁甲之术只看了个皮毛,而他师父便狠下心来,将他与谢九川两人扔进了斜安谷的竹林里,里面布下阵法,让二人自己领悟,破开阵型。
还记得他与谢九川在其中熬过了整整三日,滴米未进,只靠着露水过活,最后终于寻得玄机,绕出迷途,柳暗花明。
当时的破解之法,他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第一处怪石处,向右行五步,第二处湖山石处,向右行九步…
五…九?
电光火石间,谢衍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着那阙西平乐,
稚柳苏晴,故溪歇雨,川迥未觉春赊。驼褐寒侵,正怜初日,轻阴抵死须遮。
一句为五字后,二句九字后…
那便是溪阴!
大燕朝有两处说不得的江湖,一处是江阳楼,是义士侠客伸张正义之处,那里的人光明磊落,自有风骨。还有一处,便是溪阴阁,里面多为女子,修的诡谲多变的杀术,只为收钱替人取下仇敌的项上人头。
谢衍还记得他绕过两处假山怪石后,地面崩裂,万箭齐射,是实实在在的死门。
若是他没猜错…
秦烈的死与溪阴阁有关!
谢衍心中骤跌,胸口涌上撕裂般的恨意,他捏紧拳头,指尖泛白,整个人骤然得见真相,似乎陷入不可名状的震彻中。
一阵沙哑的声音打破僵局。
“你猜到了?是溪阴阁。但猜谜还未结束,若是侯爷聪慧,自然知道之后该如何解。”
谢衍眸色一黯,接着回忆着当初的破阵之法。
他与谢九川刹那间飞身跃起,攀住竹子,才躲过陷阱,随后二人接着在阵中横冲直撞,最后…
是两颗歪脖子柳树,第一颗树下,左行两步,第二颗树下,左行五步…
若是对应到西平乐里…
是苏怜!
霎那间,谢衍四肢百骸涌上彻骨寒意,冬日里的阴冷顺着指尖爬到心窝里,冻得他额角直跳。
谢九川看到谢衍骤变的神情,扬起脖子撕心裂肺地笑起来,
“溪阴阁,苏怜,你以为你当初为何寻上的苏怜,就是因为你以为杀掉你师傅的人是溪阴阁里,姓苏名怜的女杀手。”
“帮她赶去登徒子,是为了试探她武功,日日伴她喝茶饮酒,是为了找出破绽,拿着合婚庚帖去向她提亲,是因为对溪阴阁的女子来说,生辰八字是为大忌,你借此探查她的底细。”
“谢淮之,你以为你有多真心吗?”
谢九川笑得猖狂,似乎是要将胸中的郁气疏散干净。
鬼魅般的嗓音穿透耳膜,谢衍握紧信笺的手止不住地颤动。
他似乎记不起自己当初,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态走进杏安巷,心里揣着怎样的激荡来握住那个女子的皓腕。
是恨意吗?还是试探?
谢衍竟然在一片迷雾中踯躅不前,摸索不清。
他似乎要咬碎牙齿,呼吸急促,胸闷到快要撕裂。恍惚间,他的记忆飘荡到了那片晚霞中,夕阳的余晖为她耳边的发丝镀上了金线,那些温软的青丝飘摇着,擦过她微弯的唇角。
“你叫什么?”
他屏息着问道
“我叫苏怜,苏堤春晓的苏,灭烛怜光满的怜。”
面前女子双瞳剪水,顾盼生辉。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触觉,谢衍似乎难以描说,但似乎,像是满枝新芽,春日归雁的慰藉与触动。
他记得西平乐写在乍暖还寒的春日,而那斜安谷中的阵法,绕过两颗柳树后,只见山间清泉,潺潺而过,蝉鸣鸟啼,他与谢九川二人重见天日。
那处出谷幽径居东北方艮宫,立春之后,是为生门。
师父因溪阴而死,却向苏怜而生。
谢衍不信谢九川的鬼话,他倏地在一团纷乱中寻到了当初的一丝回忆。
春日绵绵细密雨丝里,他向远处的华严寺明志,他谢衍注定承起师父的遗愿。将这个柳树嫩芽般娇弱美好的女子护在掌中,看她枝繁叶茂,葳蕤生光。
作者有话要说:我这章构思了很久…好废脑啊!!!
我怕我写的不清楚,大致的意思就是谢衍忘记他自己当初是为什么找到苏怜并与她成婚的,谢九川说的都是骗谢衍的,真实的原因他最后想起来了,就是为了继承师父的遗志,护住苏怜让她活下去。感谢在2020-06-06 14:46:56~2020-06-06 23:53: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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